李漠北
睁大眼睛做梦
2020-02-08

【奈因】天鹅之死(上)

* 原作向后续,我流放飞,不合理之处请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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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周五的夜晚,金融城弥漫着狂欢的气氛。游客围着街头艺人拍照,露天餐馆已经订满了位置。银行职员从玻璃大厦中鱼贯而出,窄巷的酒吧里站满了看球的白领,街上挤满碰杯声和啤酒香气。青年穿过人流,急匆匆地走向Liverpool Street的地铁口。气温骤降,狂风大作,他裹紧风衣,捧着刚买来的美式咖啡。在等待红灯的间隙,两个金发的美国人向他搭讪,询问附近有没有推荐的俱乐部。他的目光向对方搭在他肩上的手斜了斜,说自己同样是游客,抛掉咖啡纸杯离开了。

“伦敦一如既往的繁华、自由、纸醉金迷。"他想起了那人的话:“几乎是战后恢复最快的城市。虽然有着难吃的食物和破旧的老城区,但却是座人间天堂,厌倦伦敦等同于厌倦生活。及时行乐是活在此处的第一要义,节日夜间的地铁上满是盛装打扮的男女和东倒西歪的醉汉,如果在特拉法加广场附近下车,恰巧你又愿意请游荡寻欢的任何一位女孩喝酒,包君满意的一夜情立刻手到擒来。”

 那时他皱了皱眉,如今身为阶下囚,灯红酒绿的生活只会让他感到罪恶:“这便是滋生罪恶和毒素的都市生活——奢侈的衣食、成瘾的酒色,都市里弥漫着名为金钱的瘟疫。餐桌上、橱窗里,到处是粮食、石油、钻石散播的流行病。”

 他站起身,负手走向高高的窄窗:“所有人都在污泥地里狂欢,愚蠢、纯洁又无辜。与其称之为人类,不如说是蛀虫。他们在霓虹灯下蠕动,似乎一切困局都会在滑稽的扭动中烟消云散。没有谁遵从先知的告诫,而是笃信麻木不仁才是医治精神危机的解药……” 他重重叹气:“真是讽刺。百废待兴的当下,消费竟然成了度量战后世界的经纬度。”

“说真的,泰晤士河边上有一辆装饰着涂鸦和彩灯的小型卡车,这家卖的酸奶和冰淇淋真是一流。”对方对他的讽刺无动于衷:“世界不会因为人们一时的放纵而停摆。毕竟享乐的人总是享乐,奔忙的人总是奔忙,这是常态。大抵是你在火星上的生活太清苦,因此对娱乐怀有偏见。你对自己太严苛了,斯雷因。”

 “是吗?我不认为这是杞人忧天。”斯雷因·特洛耶特低声道:“那颗贫瘠干瘪的星球,是在宇宙间觅食的贪婪猛兽。它时刻绷紧身体,筹谋着掠夺更丰美的水土、更精美的衣食、更豪奢的居所。它不懂得满足,欲望的深壑无法填平,被喂养越久,只会愈加嗜血,直到吞吃了敌友的血肉,甚至将自身啃咬殆尽。” 

“我明白。你对眼下的歌舞升平厌恶至极,是因为居安思危,担心着瑟拉姆。”界塚站在他身边,暗淡的天光跃在脸上:“叛党虽有卷土重来的势头,但却不会贸然撕毁薄脆如纸的和平,最多要劳她费心维持当下的局势。处境艰难,但她总会习惯应对。你我皆是这样走来的。”

 “帝王座下,群狼环饲。她擎着鲜有人信服的理想,独自走在朝圣路上。太孤独了,比阶下囚更孤独。”斯雷因苦笑:“其实我更担心的是你。如果硝烟再起,你是站在最前线的人,是己方的灯塔与战旗,是敌人优先拔除的爪牙。”

 界塚垂下目光:“谢谢。但是……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再隐蔽的念头也无法遮掩,这是令我们最爱也最恨的一点。” 他放弃拣选说辞,直接剖白道:“我们比所有人更清楚,于炮火中幸存,究竟几分是凭才智,几分是因为侥幸。”

“总有一天,我会无法于战场上全身而退——只要战争够久,生命够长。这是人力不可及之事,只能听凭命运来决断。” 伊奈帆伸出手,抚平他的眉峰:“但我希望,你我能有始有终,将选择的道路坚定地走下去。”

“如果你希望。”

斯雷因盯着他的双眼,沉默良久,最终慢慢回答道:“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 


 手机震动响起了,打断了他的回忆。年轻人接通手机,目光阴沉地环视着破旧的地铁车厢,右手拿着铅笔,假装填着报纸上的数独游戏。“先生您好,距离今日五万英镑大奖的开奖时间还有四十五分钟。”电话那边是清脆的女声:“请确认您的下注状态。已经下注请按1,三十分钟内下注请按2,取消下注请按3……”

 地铁到站了。斯雷因夹起报纸走出车厢,按下2后挂断了通话。他掏出交通卡,拨通了另一个号码:“查理,事情办妥了?” 

“当然。你的临时通行证可以到一楼领取。其他想参加开放日活动却没预约的朋友,我已经帮他们在系统里搞定了。” 

“多谢。我十五分钟后到。”斯雷因看了一眼腕表:“一会儿见。” 

穿越人群,斯雷因快步走出了地铁站。他抬头看了眼铅灰的天空,将地铁报随手塞进垃圾桶,压低帽檐走向广播电视台。在伦敦阴沉的天色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只身赶路的游客、人头攒动的香氛店和无人问津的吉他卖艺、纵情畅饮的青年和街头乞讨的乞丐……聚合了浮生百态、最穷困和最富有的一切,似乎人间最动听和最无聊的故事都在舞台上轮番上演,全都意义非凡又意义全无。他路过一具具空洞的皮囊,路过这些被欲望驱使的、无知的生灵……斯雷因的手握紧了。 

“我有我的使命。”那个人的话又回响在耳边,那是他最后一次来监狱探视他的光景:“客居火星十七年,以你的经验来看,自然认为地球上层腐化、民众堕落,战后自下而上皆是松懈软弱。这些观点有其道理,但于我们而言,这恰恰是社会文明开放的写照,也绝非战争爆发的病因。你将当下的乱象归咎于今朝有酒今朝醉也好,将我的任务称为‘垃圾清理’也罢,但人总归要各司其职,军令如山,我没有推脱的余地。”

“他们用你的姐姐做人质吗?”斯雷因的手攥紧栏杆,关节发白。 

“她在军方工作,是或不是人质,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说辞的差异罢了,你我心知肚明。你不过是因我承担了额外的责任而气愤,但即便没有军方的威胁,等战争全面爆发,没有人做得了逃兵。你定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一向护短,每当身边人遭逢厄运,无论合理与否,情感上总是无法接受。”

 他笑了笑:“我以为牢狱生活会让你性情被锉平,看淡生死别离,没想到依旧激烈……但也未必不是好事。” 伊奈帆屈起指节,在他脸上蹭过:“这倒是有活着的感觉。”

 “我在狱中,衣食不愁,恐怕会活得比你自在,比你长久。” 斯雷因挑眉:“你的生活三点一线,趣味寥寥,而我每日在方寸之地里阅读、劳作、绘画、自省,论及生活的苦乐滋味,想必我比你参悟得透彻。” 

“也不尽然。战争全面铺开后,你的处境危如累卵,无论对于哪方而言,你都是必须清除的障碍。而你身陷狱中,全无还价的余地,只能任人宰割,生死由天。” 伊奈帆叹气:“你比我更难自保。” 

“不信我的论断吗?那就证明给我看。”斯雷因抓住他抽回的手:“纠正我的说辞很简单,只需你在战争结束后,完好无损地站在我面前。”

 伊奈帆笑了笑,回握他的手:“一言为定。”


 ………… 


“嘿,我叫布莱恩,很高兴认识你。” 一个红发的小个子握住他的手:“按照节目档期来看,在接下来的三周里,恐怕我们也要经常见面了。” 

斯雷因回过神来,礼貌地点点头:“你好,我叫西蒙。如你所见,是怪星公司扫地机器人的推销员。” 他拍了拍身边的箱子。“今天真是不凑巧,这档家政服务节目五分钟后要插播重大突发新闻,咱们原定18:15分开始直播的电视购物环节要往后推了。” 

布莱恩耸肩,看着演播室里忙前忙后的编导:“恐怕更严重。如果插播的新闻时长超过十五分钟,我们两人之间有一人的直播就要砍掉了。” 他向对方挤了挤眼睛:“你猜要插进来的新闻是什么?” 

“西蒙”没有回应,只是摆弄他的产品:“说实话,我刚入这行,这还是我第三次上直播,昨天晚上我才将话术背熟,又加了两个新段子……该死,这包装还真是难拆……” 

布莱恩识趣地上前帮忙,十足热心:“ 嘿,你不该拿一款全新的产品来演播室……说实话,我猜今天的新闻和战后救援有关,最可能的就是难民潮和饥荒,要不然就是前线又有新战事。但是这不太可能,毕竟我们和火星的新条约已经谈好,薇瑟的那帮老不死的家伙可是获得了几乎五倍于以往的好处。真是贪婪又恶毒啊,为了一己私利,那群贵族老爷甚至不惜将本国的子民再次拖进战争……”

 布莱恩自顾自地继续着自己抛出来的话题,他瞟了一眼这个自称为“西蒙” 的年轻人,对方却全然没有在听,可能这是地球上唯一对时局毫不感兴趣的怪人了——布莱恩腹诽道。两人合力将扫地机器人从纸盒里抽出来,然后“西蒙”检查起电池和配件:“谢谢你,真是帮了大忙。”话虽如此,他的声音里却听不出喜悦:“还有一分半,新闻就会开播,你的猜想马上就能得以印证了。”

 这番话的言外之意是,现在请您保持安静。布莱恩却若无其事地冲“西蒙”笑了笑,显然不介意对方的冷淡:“你的眼睛和发色很特别……” 他的目光定在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脸上,过了几秒,像是重新认识他一样,音调微微变了:“看五官和身材,你属于日耳曼人种,但却有着黑发和棕瞳,像是亚洲人……” 

电流啪地一声,头上的日光灯突然熄灭了。黑暗缠在他们的身体上,粘稠却毫无重量,像蛛网捕获了蜻蜓。演播室的光刺了进来,割出了“西蒙”的轮廓,他一言不发,像尊雕塑,直到手机提示他收到了新的短信。

 “五万英镑的大奖,”他慢条斯理地说道:“现在开奖了。”

 突发新闻准点开播。演播室响起了主播马克的声音,“大家好,现在插播一条简讯。2022年2月5日,经过薇瑟和联合政府三轮激烈的谈判,现已做出决定……”

 布莱恩的心莫名地提起来了,双手的指甲无意识地陷进牛仔裤里。 

“2022年2月10日,薇瑟帝国的女王艾瑟·伊拉姆·艾丽欧西雅,将……”

 啪。主播的话停下了。所有的设备和灯光突然中断,整栋大楼,乃至整片伦敦西区突然陷入黑暗。绝对的寂静统治了一切,三秒后铺天盖地的声音反扑而来,摄像、灯光师、编导互相质问发生了什么。有人在传简讯通报眼下的状况,有人直接冲出演播室,有人在黑暗中叫骂,撞到了背景板。布莱恩目瞪口呆,很显然,今晚他的直播节目泡汤了,但却没想到是以这样一种出人意料、甚至堪称无厘头的方式结束了。不过无论如何——他挠挠头——这个结果好歹能和老板交差。

“喂,西蒙,”他和那个年轻人搭话道:“任务收工,一起去喝一杯怎么样?”

 身后无人应答,耳边只有演播室里杂乱的道歉声和脚步声。“西蒙”早已离开了——布莱恩咧开嘴笑了,吹了声口哨:“多谢你,今晚多了一笔酒钱。” 

斯雷因按照规划好的路线,匆匆走下楼梯。“准时‘开奖’了。”耳机里传来了亲信的声音:“整片伦敦西区的电力系统都被破坏了。最起码到明天早晨,这条电视新闻都没法播出。”

 斯雷因看了眼时间:“十分钟过去了,网上的动向呢?” 

“推特上只有关于突发停电的内容。联合政府电视台的官方推特毫无动静。你预料得没错,这种重大新闻,权威电视媒体始终是政府优先选择的传播渠道。”

 “很好。我们的人员撤离了吗?”

 “大家完工后已经安全撤离了,电视台的临时通行证也已经销毁。三分钟后,我们的车会到楼下等你。”

 “好。”斯雷因结束了通讯。他从一楼的侧门离开,钻进了一辆黑色的沃尔沃里。汽车发动了,他坐在副驾驶上,看了眼司机:“新派来的人?太聒噪了,作为司机是最差的人选。”

 “作为接头人选,他完美胜任。”车后座上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好久不见,一起喝杯咖啡?”

 斯雷因向驾驶位上瞟了一眼,布莱恩对他的注视回以得体的笑容,斯雷因牵了牵嘴角,向身后那人说道:“亲王日理万机,今天为何有空单独接见我?而且派探子半路截人,恐怕不只是想喝咖啡。” 

“互相试探没有任何意义。”库兰卡恩靠在座椅软垫上,十指交叉:“我的邀约现在不是正中你的下怀吗?你不满两星政府对女王的裁定,明里暗里多次阻挠。因为我拒绝见你,也不肯采纳你的意见,于是在联合政府通过唯一官方口径公布裁定结果的节点上,你带人掐断了电视台甚至西城的电力,这样我就不得不来与你交涉,劝你以后停止类似行径。你甚至亲自来到电视台参与行动,让我省去找你的麻烦。”库兰卡恩停顿片刻:“我确实欠你一个解释,今天我会将来龙去脉讲清楚。”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解释,我只是不能接受这个结果。”斯雷因平静得出奇:“我没兴趣听你的苦衷。” 

轿车开进了一处低矮的别墅,从外观上看,和伦敦郊区的老房子没有任何区别。司机布莱恩为斯雷因拉开车门,这个年轻人的脸色看不出任何异样——他暗自打量着——甚至堪称温和,但这不动声色的沉默却让人无端地毛骨悚然,似乎越正常便越是异常。库兰卡恩却像是对这番光景司空见惯了,在这吊诡的气氛里举止泰然。两人的反应让布莱恩格外不安,他强作镇定地笑了笑,告辞后匆匆离开了。 


 “输送等量的Aldnoah能源将换来五倍于以往的物资供应,七家轨道骑士已在地球划得了领地……”斯雷因品尝着女仆端上来的咖啡,手中翻着报纸:“看来时局已经渐渐稳定下来,只等半个月后薇瑟的军队进驻俄罗斯,亲王的布局便如数实现了。” 

“为了薇瑟的子民。”库兰卡恩举杯示意:“整整五年,你功不可没。” 

“戴罪立功而已。”斯雷因神色淡淡,他盯着咖啡上的倒影,左眼上的眼罩像流动的、幽黑的孔隙。此刻的沉默重若千钧,他动了下眼睫,没有人清楚他的念头,琢磨不清的一切都被阖在眼睑下,只消半秒便张开了,吊灯昏黄的光渗进瞳孔去,汇成靠在意式沙发里金发蓝眼的亲王,他的目光落在青年的脸上:“黑发棕瞳……我几乎忘记你曾经的相貌了。” 

“这便最好了。毕竟我现在的身份是界塚伊奈帆,是地球联合军的少将,三年内与薇瑟军队且战且和,最终在敌我双方差距过于悬殊的情况下,不得已签订了不平等的合约,最大限度为地球谋得了和平。”他的语气中没有任何嘲讽的意味:“阶下囚改头换面、乔装英雄,得以重见天日,即便失去了原本的相貌,也不过是桩小事罢了。” 

“即便你改换了发色,左眼替换上分析引擎,依旧需要借助光学迷彩才能‘变成’界塚。既然如此,你容貌上的改变又有什么意义呢?”

 斯雷因没有回答,他与亲王目光相撞,只是反问道:“你想听到什么答案?这个答案对你有什么意义?你从来不会在无谓的情绪问题上浪费时间。”

 “让我们将时光拨回七年前,重新审视你的筹谋。在地球上建造Aldnoah能源炉,派兵支援火星撤军的平叛战争真是招绝妙的好棋——这彻底赢得了女王陛下的信赖,并让你借机在地球上培植军队、在联合军内安插暗部。” 斯雷因旧事重提:“接下来一切都进展得格外顺利。将地球输送给火星的物资替换成劣质品、揭穿联合军对Aldnoah的实验研究,以此激起薇瑟贵族对地球的痛恨。同时派人袭击地球出访薇瑟的大使,暗地里截留Aldnoah能源的供应,在社交网络上宣传两星之间的血债,煽动起地球人对薇瑟的憎恨……就这样一浪又一浪,将两颗星球的矛盾推到最高点,最后挑起小规模的局部战争,再暗施诡计让你德高望重的政敌葬身于硝烟中,由此彻底撕毁和平条款。”斯雷因将手搭在沙发扶手上:“一步一步,机关算尽,背叛了子民的期待与女王的深恩,将人类再次拖入战争的泥沼。真是这个时代最出色的野心家,果断、毒辣、深谋远虑,是我远不能及的弄权者。” 

“我曾经质问过你的觉悟。在你第一次来狱中见我,将你惊世骇俗的计划和盘托出时,我问你究竟是否愿意为了权势而背弃女王陛下的爱与信任。你说你是为了薇瑟的子民。你说你虽是女王的臣子与丈夫,但这颗暗红的星球却永远是你的君主和母亲。你说你只曾对帝国宣誓尽忠,而未曾承诺忠于爱情。”他低声道:“你软禁了女王,成为帝国的持政者,再无软肋,不曾愧悔。如今你已然大获全胜,曾描述过的蓝图皆已成真,当再面对被你利用乃至折磨的棋子时,为什么突然温情脉脉,摆出关切的神色来?不仅仅是我相貌的改变,乃至我这名罪人在五年内遭遇的苦难,年年月月忍受的折磨,实在是无关痛痒的小事。”

 库兰卡恩沉默,对他的评价不置一词。

“为什么决定将女王陛下处死?”这句话是询问,却是陈述的语气。斯雷因望着他:“如果是终身监禁,也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威胁。”

 亲王以沉默拒答。

“既然做出了决定,为什么一直不敢见我,接受质询?”斯雷因追问道:“今晚我掐断了电视新闻上即将公布的处决女王的消息,只有以这种方式,才能逼你现身与我交涉。你一向不会如此躲闪。但你却潜意识里仍想与我见面,不然不会放任我切断西区电力,毕竟我的举动始终在你的监视之中。” 

“这些自相矛盾的行为说明你正逐渐失去对自我的掌控力。个人私情让你动摇。真是可笑——人性的、最人性的情感是令王冠暗淡的尘埃,你始终如此坚信,由此对我报以的怨恨无动于衷,将那名少女的爱视作荆棘。但为何现在却举棋不定?”

斯雷因盯着他,不含任何感情色彩:“库兰卡恩,杀死爱人让你心虚吗?”

 “你想听到什么答案?这个答案对你有什么意义?”亲王终于打破沉默:“我们都不会在情绪问题上浪费时间。”

 “我需要你堂堂正正地回答我处死女王的理由。”斯雷因挥手,打断对方的辩白:“我不会接受这场不公的宣判。永远不会。无论这可耻的私刑和无辜的鲜血是否让你的权杖增添了一丝闪光,我都会让密谋者为此付出千百倍的代价。我不过是无药可救的罪人,除去对女王的忠诚,再无更多的爱可以失去。为了陛下,我可以毫无顾忌地砸碎你们手中的权力玩具。声名或是财色,所有你们珍视的、高高供在壁龛里、视之为贵族体面的一切,都会和我一道玉石俱焚。一个发疯的人失去了最后的枷锁,会狂笑着拖所有人一同下地狱。” 

“我们都是在名利场中厮杀的恶徒,没有人不是恶贯满盈,即便你杀妻弑君,我也不该恨你,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但你我有约,现今是你言而无信。你的手中握着女王陛下的性命,向我承诺如果照做,就会确保她平安无忧,这便是我听命的理由。而战争结束后,你却就此毁约,企图逼迫女王自尽。”斯雷因的声音是温和的:“你以为我会沉默就范吗?我暗自培植的党羽被你剪除干净,但你又怎么知道是不是做戏?更何况你需要界塚少将——这枚钉在联合军队深处最隐蔽的刺。再也不会有人能演好他的角色,只有我了解他从性格到仪态的每个细枝末节。你清楚每只棋子的利用价值,比任何人都清楚。逼女王自尽不会增添任何好处,只会让你我反目成仇。” 

“每次交谈,总是我在主导,你偶尔回应一两句。”

库兰卡恩叹息。他的视线停在咖啡和茶点上:“唯独这次,你将想法和盘托出。” 

“畅所欲言的下场大抵是不欢而散。你我之间不需要坦诚,需要的是将惺惺作态的假笑和尊重维系下去。” 

“或许如此。”亲王的脸上隐现疲态:“回顾你我的交锋,那些得体的谦词确乎出自涵养,却并不意味着其中不存在尊重。你我之间,越是猜忌、越是虚伪、越是水火不容,那些微不足道的信赖便越显得真诚。” 

斯雷因有所预感,他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英俊的脸,身体因紧张而绷直了。

“你我之间,从始至终都在交易。为了女王你甘当傀儡,扮演你已故的爱人活跃在政局上,让‘界塚伊奈帆’不再意味着英雄,惹下满身骂名。”库兰卡恩慢慢道:“……不论你信或不信,我都不愿将你逼至绝境,但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说……” 

“如果我处死女王,便丧失了对你的约束力。但如果界塚未死,他的性命是否能成为新的筹码呢?”

 砰。是杯子翻倒的声音。白瓷杯自杀般倒下,滚烫的尸体直挺挺撞向点心架,钢筋铁骨凄厉地呻吟,从头到脚颤抖起来。地动山摇间,精致的马卡龙和司康饼被咖啡的熔岩烫伤皮肤,痛苦地滚落在凌乱的桌旗上。滴答、滴答,红黑的液体将茶几光鲜的面目撕开,满目尽是骨头和血,在激烈起伏的沉默里震动着,形同无声的哀鸣与哽咽。 

斯雷因·特洛耶特脸色惨白,他陷在沙发里,失血过多般丧失知觉。所有呼吸声凝固了,时间也因缺氧而窒息,像一场清醒的噩梦,眩晕感无始无终,他转动眼珠,从棕色的右眼望过去,一切都是碎屑和灰烬。 

五年的煎熬忍辱招致的是不可挽回的灾祸。一句石破天惊的质问,便将罪孽深重的他轻易割喉。




 -2- 


从没想到他竟像个懦夫,只有躲进夜色才敢面对自我。黑暗的海水将他淹没,灌进他的眼耳鼻喉,随后凝结成铅,冲进胸腔,将脏器活生生割碎。斯雷因翻身在床边干呕着,凌乱的记忆将他的胃攥紧了: 

“没有比在硝烟中求生更刺激的赌局。之所以称之为赌局,是因为你我都清楚,于战场中幸存不过是运气。只要战争够长,生命够久,再出色的英才都会殒身于炮火中。界塚伊奈帆,即便他才能卓绝,终究不过是凡人。先用四场连胜当做诱饵,让他错估地火冲突的规模。再精心设计圈套,等他与薇瑟军队正面交锋时,派出我在地球暗中培植的部队抄断后路,同时辅以安插在联合军队中暗部的配合,于是毫不意外地,界塚的部队被击溃,一千七百零三人半数死在战役中。”

“但我却封锁了他阵亡的消息。虽然界塚死去了,但所有人都需要他继续存在,没有人比你更适合扮演他的角色。”金发蓝眼的亲王恶魔般微笑着:“你的才能足以与他匹敌,对他的了解足够深刻,更重要的是,你是天生的演员,并且永远会忠于女王陛下。所有要素综合起来,你是最完美的人选。我已经制定了万全的计划,只要你点头,就能离开阴森的牢笼,以联合军队少尉的身份回到政坛和前线,扮演万民敬仰的英雄。”

“这难道不是最具戏剧性的传奇故事吗?从内部彻底地瓦解一颗星球。经过两年的策划和布置,地球自上而下的造神运动已经让界塚的威望难以撼动。接下来就是收割果实的时刻。你将扮演英雄,让这片土地化作战争的泥沼,将联合军队一步步引向我们的剧本,按部就班地让他们败多于胜。再利用你的名望呼吁平息战火,号召人民放下武器,以贸易和土地与薇瑟重修旧好。薇瑟不会穷尽这颗蓝色星球上的山川与矿藏,只要能让帝国获得五倍于以往的利益,并让轨道骑士得到满意的领地,贵族们便同意就此休战,与母星缔结友谊。” 

“你认为我夸大了界塚的能量,这番算计幼稚可笑?我当然明白个人力量的极限,我描述的只是结果罢了,其过程自然艰辛异常,有无数人的配合乃至牺牲。我想阐明的是,你无需顾虑,只需做一具傀儡,专心扮演剧本上的角色。你只用大步向前,明处暗处的盟友自会助你掀起浪潮。” 

“你不愿再助燃战火,也不肯败坏界塚的声名,是怕无颜面对死去的爱人吗?没错,对于捍卫和平而战死的烈士而言,冒用其名号为敌国牟利是最卑鄙的亵渎。我承认我手段下作,但这是最高效的捷径,没有比一根深埋在联合军队内部的毒刺更致命的武器。你我都是阴谋家,明白在权力角逐中,仁义才是最劣等的恶德。我不会被道德左右决策。” 

“没错,以后界塚将恶名在外,跌下神坛,成为万民口中无能的叛徒。但声名不过是尘埃罢了,不能活死人肉白骨。比起虚名,难道不是生者更重要吗?女王陛下已被软禁,对于薇瑟而言,她已再无价值,或者说退位自尽才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但如果你愿意听命,作为交换,我愿意游说贵族,保全她的性命。只要帝国的蓝图成真,她的余生将平静无忧。”

“你只能选择接受或不接受,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女王曾力排众议保你一命,你要对她的境况袖手旁观吗?难道界塚会欣慰吗?” 

“为什么不肯背叛恋人?你这一生,辜负的情义、欠下的旧债数得清吗?”

“谋杀自己的养父,你犯下的罪难道不比我更深重吗?” 

“因你而死的人不计其数。” 

“你是天生的骗子。”

 “怎么选都是错的。” 

“你的灵魂早已无药可救了。”

 “你舍不下你的自尊。” 

“你比我更自私。”

 “你注定逃不开良心的煎熬。”


  ………… 


所有被他刻意掩埋的记忆纷纷苏生,阴魂不散向他索命。千千万万个声音在尖声大笑,嘲笑着他以爱人的名义罗织的谎言、犯下的罪孽。他不堪重负,最终踉踉跄跄夺门而出。

 “喂,布莱恩?替我接通库兰卡恩的电话,现在。”

 斯雷因站在公寓楼下,黑夜如浑浊的涡流,沉闷的空气里胀满花朵的浓香。石灰般的阴云藏匿着雷霆,如隐而未发的怒火,在天幕后低吼震荡。 

“斯雷因吗……情绪好转了吗?”

 他不做声,在这声疲惫的问候中颤抖着,直到雨点落下,打在他的眼睑上,唇峰上,像是零星的泪水。 

“你从来没想让女王活下去,是吗?”

 惨白的闪电撕裂天空,剑戟般劈开黑云的障壁。雷声汹涌而至,海啸般万里轰鸣,人间在恸哭中地动山摇。 

“你谎称伊奈帆已死,用女王的性命牵制我。现在决定处死女王,又放出伊奈帆的音讯,逼我再次取舍。但这次你的把戏失灵了。”

 冰冷的雨水裹挟尘埃滚滚而下,他湿淋淋的,像是落了水:“在为虎作伥的五年里,我血债累累,谎话连篇,任由脚下的土地被蹂躏、恋人的信仰被践踏。我时时刻刻都在悔恨,恨我太懦弱,恨我重蹈覆辙,恨我因私情置千万人的牺牲于不顾,恨我自私又恶毒。我想过停手,我想过揭穿所有阴谋,我想过一死了之……在千百个夜里,这些软弱的念头纠缠不休。但我却明白,我的死不会挽回曾经的牺牲,也不会熄灭未来的战火,只会让战局更混乱,让更多的人流血受伤。我像站在独木桥的中央,无法转身,只能咬牙向前。” 

“我一步步走了过来,因为坚信路有尽头,苦难有尽头,赎罪有尽头。因为坚信在作恶的尽头,我能救下一人,她是世间最柔软的造物,是我用千万人去交换的,最珍爱的生命。我明白我傲慢、偏激、大错特错,对不起故去的恋人,对不起女王的宽恕,但我必定要拯救她,不论付出何等代价,哪怕为此受尽折磨。我无法忍受她在我看不见的角落寂寂死去——献祭了仅存的良知却一事无成,才是真正将人逼疯的的活地狱。” 

“我以为剧终了,落幕了,但奖赏是什么呢?”他笑了:“这是你的嘲讽吗?过去的五年是彻头彻尾的错误,因为我将人命放在天平上衡量,因为我罔顾道义良心。所以在我要求兑现承诺的时候,你又一次抛给我二选一的题目,问我是否愿意用女王交换恋人,用新的错误去弥补旧的错误。”

“我不会再受你的胁迫。”斯雷因闭上眼:“你以为我会希望界塚活下来吗?” 

“界塚伊奈帆,这个名字现今意味着什么?是凶手。他将军机泄露给敌方,和薇瑟贵族勾结,装作平庸的败将,让千万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他是凶手,是叛徒,是懦夫……唯独不是那个消失在战场上,清白至死的年轻人。” 

“我要让那个在炮火中死去的青年活下来吗?我要怎样交代我的恶行呢?我不怕面对他,但他该如何面对自己?背负不属于自己的血债和屈辱,理想化作污名,十字架压在他的背上,碾碎全身的骨骼。而他又能改变什么?帝国不会容许他洗雪冤屈,更不会让他重回战场、挣得功名,他只能含冤忍辱,由生至死。他被薇瑟鄙夷,被军民唾弃,世上再无他清白的灵魂的栖身之所,只剩一名蝇营狗苟的军官在人间的缝隙里生存,满身骂名,遍地冷眼……他不该被这般千刀万剐,他可曾犯下任何罪孽吗?” 

“他是无辜者,”库兰卡恩开口了:“难道你要剥夺他的生命吗?”

 “是否有罪与是否该死毫不相干。”雷鸣将他的声音吞没,斯雷因孤身站在黑暗里,一切都在雨中模糊:“没有目的,没有上文,没有出路……界塚和我,都不该继续活下来。” 

“但无论如何,请你履行诺言,放过瑟拉姆。” 

他用界塚的方式称呼女王,或许演戏太久,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界塚伊奈帆,还是斯雷因·特洛耶特。现在的他不是任何人,不是地球的子民,不是公主的侍从,不是伯爵的养子,不是狱中的囚犯,不是背负骂名的英雄。他是具皮囊,是孤零零的影子,但无论是谁,如今他期待的只有毁灭。

 足够了吗?他的痛苦? 

没有回答。他的剖白如大雨般倾泻而下,被浓稠混沌的夜色吞进腹腔,吐不出半星骨渣与回响。他的人生始终如此,自陈、申辩、呼救、咒骂、喧嚣的愤怒、激烈的质问、刻骨的爱恨……所有深井中的呐喊凝成雾气,悬在黑暗里,行人不曾留意或听闻,最终渐渐落下,腐烂在水底。

 已经足够了。 

往事颠倒破碎,他站在翻江倒海的天地间,昔日情仇如巨轮般没入江流。


“如果我能给你们平静的生活,你会改变主意吗?”

 太久太久,像过了半个世纪,一声叹息姗姗来迟。

 亲王的声音有些嘶哑:“我给你个期限,五年后。” 

“五年内,只要你服从命令,将战后工作收尾,安插新的棋子,我便会安排你们住到偏僻村镇的疗养院里,给你们新的身份。我会派人监视,但不会限制你们的自由。”他低声说:“你的恋人界塚伊奈帆,在过往的五年内扮演着战犯斯雷因·特洛耶特,被囚禁在监狱中。为了证明我所言为真,明天你便可以去探视。”

“在狱中的五年内,他不曾听闻外界传来的任何消息。如果你希望,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斯雷因仿若回魂:“这就是你的交换条件吗?” 

“没错,女王将被处死,我开出的条件便是能给予的最大补偿。” 

“我不接受。” 

“她会随旧时代覆灭,而你将与恋人拥有新生活。”

 “如果以她的死为代价,这样的生活根本不该开始。” 

“拒绝得这么干净利落,是怕反悔吗? ” 

“为了瑟拉姆,我已经恶事做尽,难道要重蹈覆辙,为恋人继续作恶?” 

“只是善后工作而已,不会再挑起纷争,如果你改变主意可以随时退出,我保证。只要你……” 

“只要我默许瑟拉姆的死?不可能。” 

“你打算轻率地放弃唾手可得的幸福,甚至不征求界塚的意见吗?你可以放弃自己无望的人生,但你要让恋人的余生在囚笼中度过吗?他忍受五年牢狱生活的理由,难道不是期待有朝一日和你重逢吗?”库兰卡恩冷笑:“而你因为害怕动摇,害怕背叛瑟拉姆,害怕良心不安,轻易地舍弃了爱情,甚至不肯去见他一面,真是自私。” 

斯雷因浑浑噩噩,几乎听不清对方的声音。

“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明天你会在监狱中见到界塚,女王陛下的处决也会推迟。等你与他见面后,将一切想清楚,再重新给我答案。” 

“我不会见他。”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勇气说谎,更没有勇气将真相和盘托出。”他盯着自己的手,看着他犯下的错,桩桩件件,心惊胆战:“我不配见他。”

 亲王沉默下来,再度开口时语气缓和了:“你愿意将想说的话录下来,寄给他听吗?我会将狱中的监控视频调给你,证明你的音讯他确实收到了。”

 “影像可以造假。曾经你向我出示界塚机甲中残留的战斗记录,他被处以枪决的视频,他的尸体的照片,他的死亡证明……都是骗局。” 

“你扮成看守去监狱中探视如何?可以近距离接触,不需交流。” 

“不,我想向他倾诉,也想听他的狱中生活,但我却不敢开口,因为我的谎言对他无效,哪怕是表情最微妙的变化,都会让他洞悉我的念头。更何况我扮演他太久,再演回自己的角色时,实在是破绽百出。”斯雷因冷静下来:“但眼前不是正有一名可以胜任所有角色的优秀演员吗?”

 库兰卡恩愣住了。 

“如果是亲王,定能泰然自若地讲出我罗织的谎言,而不留丝毫破绽。除你之外,世上不会存在第二个同时深刻地了解特洛耶特和界塚的人了。并且这出互换身份的闹剧本就是我们三人之间的秘密,不是吗?如今的残局,你理应负责。” 

“可以。我会扮演特洛耶特,你扮演监视我的守卫。”库兰卡恩苦笑:“你打算让我向他坦白一切吗?”

 “不会。” 

“那么直到你做出取舍之前,都不会有人向他泄露半丝风声。” 

“没有取舍的必要。我和界塚的新生与瑟拉姆的平安毫不冲突。留下她无辜的性命会对你造成什么妨害?究竟为什么不能两全?” 

“女王陛下在你心里,究竟有多重要?”过了很久,亲王轻轻问道。 

“我愿意为她献出生命。”他的回答毫无迟疑。 

“那么界塚呢?你能为他付出什么?” 

暴雨停息了,世界安静下来,静到能听见泪水滚落的声音。 

“我愿意为他活下去。”

 乌云流散,群星洗净。潮湿的风掠过,他微微闭上眼。

 黑夜的狂乱褪去了。

即便灵魂中最隐蔽的痛苦仍在震颤,红日终会于地平线下升起。 




【TBC】




* 结局不确定,没想好让谁死,总之死的不是工具人库兰(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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