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漠北
睁大眼睛做梦
2018-02-05

【奈因奈】无明岁月(上)

※ 以伊奈帆/斯雷因/蕾穆丽娜/艾瑟为主角的原作向后续

※ 角色OOC预警,流水账+无意义闲谈,我流放飞,不适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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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他时常记起一个女人的拥抱,自九月二十五日后的每个深夜,在醒时或是梦里。她的下颌抵着他单薄的肩膀,蓬松明亮的金发像一树秋叶,在干燥的风中震颤着吻他的嘴唇。他吃力地攀附在她的躯干上,将毛茸茸的脑袋埋进她粗糙的围巾里,像是倚着一棵沉默的山毛榉。在深秋懒洋洋的昼短夜长中,世界如熟睡般安静,他们紧紧地拥抱,拥抱着她毛衣上的肥皂气味和他均匀的鼻息,在须臾的温热中贪恋地下沉。

“斯雷因……”

他突然蜷缩得紧了些,那句道别便被她颤抖着咽下了。离别如深黑的雪夜,急迫地吸吮着时间的体温,他们僵持得越久,记忆的雪便埋得越深,割舍温热的怀抱便越痛苦。世间的舍不得最是无用,于是她从冻裂的梦境里睁开眼,发出一声含混的呓语:

“斯雷因,”母亲的嘴唇在他的脸颊上碰了碰,“再见了,斯雷因。”

她松开紧拥他的手臂,像是丢下了旧房子的锁匙。然后转过身去,没有再次为他拭去脸上的泪水。

 

 

 

 

-01-

 

周末的午间,提着甜点的界塚撞见了角落里花瓶的死亡。它跌断了脖颈,断面洁净,尘土寥落,腹中的清水蝰蛇般爬出碎齿。兴许是秋风的谋害,又或许是失足滚下,在与少校初见时它便已然殒命,毫无尊严地摊开满地白骨与眼泪。

众生之间的缘分大抵便是如此玄妙的——界塚迈过瓷片与水渍——世人藉由死亡而遭逢永诀,又藉由死亡而被世人铭记。分离与相聚,是被死亡连结的蛇环两端——是死别之苦将逝者引来梦里,与生时的亲友共话往事。如此想来,欢乐只是过眼云烟,悲苦才是恒存之数,人类当真是柔软且无情的造物。

见到斯雷因•特洛耶特是在当日的傍晚,当界塚少校推开囚室的门,斯雷因正将收到的新书安插进书架。他穿着毛线开衫,是与秋意相称的深灰色,若是有风恰巧从窗外路过,敞开的衣襟便在暮色里散漫地起伏一阵。见有客人来访,他象征性地侧了侧头,算是打过招呼。雨后的潮气凉意太重,泥土里尽是枯叶的气味,知道对方畏寒,斯雷因随手关了窗:“我记得你不喜欢喝咖啡。”

“虽然喝咖啡是不健康的习惯,但是最近时常加班,实在是有些精力衰竭。因为Aldnoah驱动基地在地球落成一周年的缘故,女王陛下将再次来访地球,因此近来关于安保的筹措十分紧张。”

伊奈帆嗅着热饮蒸腾的白气:“时间过了秋分,到了多雨的时候。记得你刚到日本时并不适应,总是彻夜失眠,现在习惯这里的秋季了吗?”

咖啡的味道像一团云,轻轻一吹便散成雨,扑簌簌地落在心上。斯雷因抬眉望他一眼,随后擦拭起桌上那枚坚果般大小的地球仪,如同把玩着淑女的宝石胸针:

“当然,每晚都睡得安稳,不会失眠或头痛。”他的神色云淡风轻:“关于周年庆典的消息……蕾穆丽娜公主会与女王陛下一同出席吗?”

“不会。”伊奈帆咽下咖啡,翻阅着摊在茶几上的杂志:“目前没有任何关于蕾穆丽娜公主的音讯。自战争结束后,她便从未出席过任何公共场合,恐怕始终被软禁在宫廷中。”

斯雷因微微颔首,以薇瑟贵族惯有的姿态,随后拨转了地球仪,一瞬间世界翻江倒海,七大洲四大洋飞旋起来。此刻的沉默如同人造的伪物,是比这颗蓝盈盈的物什更为劣质的球体——光滑、无痕、外观饱胀、内里空洞。而两人却面不改色,似乎谎言是得体的外衣。他们不约而同地不去追问彼此言谈里的真伪,就像没有人会深究寒暄时的辞令。身份天差地别的两人在相处时维系着恰到好处的分寸,归根结蒂,彼此信任毫无益处。

伊奈帆在各怀鬼胎的寂静里倾下脊背,目光扫过茶几上的杂志封面。美食、运动、绘画、时尚……剥下广告与新闻花花绿绿的皮肤,符号的内侧是精神的王国。地球仪与杂志,如同物质与精神、自然与文明,是概念上的两极,各自躺在他们的手边,形成引人发笑的互文。这便是他们惯常的姿态——胜负荣辱,是非曲直,此岸彼岸,两人各执一端。命运玄之又玄,令来自两极的徒步者行经同一线深谷,邂逅时群鸟惊飞,草木簌簌,灵魂自躯壳升腾而出,在晦暗的孔隙里明灭一瞬,静静地打了照面。在四目相对的瞬息,精神的闪光浮起,映亮了迥异的信仰与路途——两位旅人生于相同的故土,追寻各异的殿堂,狭路相逢时却无意剖白,亦不愿质询,只是像玻璃映着玻璃,倒映着各自路过的天空与河流,默对着头顶的星座与脚下的尘沙。

真是安静啊,披星戴月的旅人们喟叹着,此刻的沉默托起了柔软的海——一片空虚且丰盛的寂静,盈满了凝固的啸叫。它是各自的爱与梦,是不同的风向和洋流,是圆融却疏远的两个世界——不曾对立,亦非和解,是两颗比邻的星球,在各自的掌心里旋转。

“地球的年轻一代,是于战争中幸存,于幸存中腐烂的一代。” 伊奈帆摩挲着指节,抛出了昔日的旧谈:“他们的静脉里淌着流行乐,被电影海报和娱乐明星灌得烂醉,熏熏然地瘫在消费主义的摇椅中,做着懦弱怠惰的好梦。于麻木中麻木,于梦想中梦想——我曾问你对地球居民的印象,这便是你给出的诊断。”

“当然,或许这番妄言只是暴露了我的狭隘与短见——因客居于火星太久,以至于忘却了文明的盛景,将它误认成时代的没落——我也曾这样补充道,看来你只是将它当作无关紧要的辩白。”斯雷因笑了笑,目光停在了对方的脸上:“你我之间,所处之境、所持之念乃至所行之事皆是背道而驰,因此那席话穿耳而过时,恐怕你会从措辞的缝隙里捕住几分异响,疑心这是敌视或嫉恨的杂音。其实不然,只不过是因尝过了死亡的滋味,惯常的漂亮话也一并葬进土里,如今我所能吐出的只剩沉默和心声罢了。”

“在战争时,我只求幸存,你追逐名位——我务实,你务虚。如今我为你带来了杂志和新鲜的花花世界,你却着迷于地球仪和古老的海陆版图——我务虚,你务实。于是立场陡转,我们又是天平的两侧。”

伊奈帆动了动手指,将杂志翻到下一页,照片中衣香鬓影的美人弯起丝绒般的嘴唇,翠瞳里凝着玻璃似的闪光,形同橱窗中的工艺品,要踮起脚才能碰到价格标牌。这便是向世人贩售的幻想,精致且庸俗——是穷奢极欲的好生活,千篇一律的坏浪漫。

“这样想来,我的行止总是不合时宜。”斯雷因来到茶几前,打量着满纸的声色犬马:“我对杂志鼓吹的名流生活并不陌生。于薇瑟贵族而言,它们不仅是替人造梦的消遣读物,更是一叠专属于淑女们的菜单。尤其是在节日的晨起时分,女士们会施施然地点一份昂贵的高雅,一份从头到脚的光彩熠熠。身外之物的富丽源于家族的繁荣显赫——并非是纤细的鞋跟撑起了光洁的小腿,而是特权助她们翘起白鸽似的脚尖,在名利场中昂首阔步。”

“我曾以为病态的物欲便是贵族朽烂的根由,因此不肯与享乐的劝诱周旋,而是任凭心灵在战争的刀鞘中震颤。如今看来,与飞旋的寒酸海陆相比,物欲才是战后世界切实的经纬度。它是曾被我蔑视的长期谋杀——温吞无趣,不够热辣,我没有与这种死亡调情的兴致,甚至笃定其滋生的攀比与软弱是旧时代的桎梏,而讽刺的是它们恰恰成了新天地的镇石。”他停顿了一阵,掂了掂手里的地球仪:“我无意刻薄他人,昔日的那番闲谈仅是自嘲罢了——讽刺自己与时代脱轨,是名兜售灾厄却不自知的推销员。”

“既然如此,你便该接受欣欣向荣的新世界,体味它的善与美,做它的信徒与臣仆。”伊奈帆打断了他的自白:“你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固执许多。”

少校合上读物,他靠在沙发里,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夕照的光从斯雷因的背后涌来,将颀长的影子投在左手侧:“有些人的固执源自洁癖,不肯任物欲玷污灵魂;有些人则是忠于自我,不肯挥霍绝无仅有的人生……而你却并非如此,只是不愿轻信罢了。在你眼中,物欲蒸腾幻化犹如泡影,商贸的昌盛不过是荣枯有常的一时光鲜,只有疆土的广袤才是不生不灭的永世显赫。”

“这番攻击真是令人心惊肉跳,似乎我仍是意欲颠覆两星政权的危险人物,认定了当今的繁荣只是风云突变前的反常寂静。”斯雷因似乎勾了下唇角,语气淡泊:“妨害和平的罪名太重,以此来审判身为叛军首脑的伯爵恰如其分,但借它来指摘死而复生的阶下囚则是小题大做。我不否认自己从权谋与硝烟处染上种种恶习,但是洗净思想上的余毒不是一桩易事。你与我,我与地球,地球与火星都需要磨合。而谈到磨合,无非关乎未来与时间。”

在逆光里,青年的神情难以捉摸:“未来的故事要留给未来,时间的谜题应交给时间。你的担忧是当下难解之物,岁月自有其道路,指引你堪破迷障,见证一切好事坏事。”

“你不必曲解我的用意。”少校沉默许久,最终开口说道:“一位因侵略而获罪的战犯,入狱后却要求在桌上堂而皇之地陈设一枚地球仪,以便研习他曾挥师蹂躏过的地区的风貌。依常理而言,这样的要求可以被应允吗?”

“但我替你实现了,即便躺在你手中的只是一枚‘暂借’于你的模型,尺寸仅有核桃般大小。”伊奈帆端起马克杯,放缓了交谈的节奏:“如果我仍旧怀有偏见,恐怕你得到的只是一次次的敷衍搪塞。”

“说起来我还未正式向你致谢。作为曾混迹于政坛的小卒,我确乎了解它的政治隐喻,也知晓它的来之不易,感谢你为我付出的善意与汗水。”囚犯的道谢听起来十分真挚:“此外,你的交际手腕也着实令人叹服,若是立场互换,我自问不会比你办得更妥帖漂亮。”

“今天与你交谈真是格外费力。”他的恭维让少校不由得皱了下眉:“似乎你总是在模糊我的言外之意,不想就我引出的话题多谈。”伊奈帆接过了青年把玩的地球仪,置于茶几上。青年有些讶异地定睛望他,望着附着薄茧的手指、陷进沙发的脊背、与血火一色的眼瞳:“玩弄权术也好,研习海陆也罢,你只是在追求万事万物尽在掌控的感觉,这份贪恋正是你不肯轻信的根由。在你眼中,只有能切实握在手中的才值得追求。譬如你渴求将地球恒定的版图置于桌前,却对千变万化的精神风尚不屑一顾。你所青睐的是绝对的权力,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无法令你心安,你仍在故乡的土地上做着客居异乡的梦,梦里是内忧外患的帝国,不堪回首的落败,大厦将倾的危局。”

少校拨转了地球仪,暮色黄褐的光流在彩色的海陆上奔涌,像是一层蝉翼般透明的皮肤。他盯着狭小的日本四岛,在飞旋中浮进薄红的夕照里,转瞬又滚入黝黑无光的暗侧,周而复始。渐渐地,动与静在他眼中颠倒了,世界正被明暗不定的光线追赶,从黑逃向白,从战争逃向和平,尔后又蹒跚着回归,人类从一侧荡到另一侧,似乎世界是永动的秋千,而万象皆是虚空与捕风。

“执迷于权力,只是世人的通病罢了。”面对这番责难,斯雷因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人人皆想为人上人。有谁会憎恶支配与掌控的滋味?若非惧怕随心所欲所招致的灾祸,只有圣人才会对权力的快感无动于衷。在硝烟四起的年代,没有人甘愿流离失所、曝尸荒野。谁都想左右自己的命运,无论英雄还是懦夫。”

他的声音雾一般散开,轻得听不见回响:“你会抗拒于殿堂登顶的绝妙滋味吗?”

“如果不考虑代价,当然不会拒绝。我只是凡人罢了。”

话题再次被微妙地岔开了,斯雷因笑了笑,意味不明,在对方夺回谈话的主导权之前,他抢先一步开口道:

“趁距离周年庆典还有些时日,你目前尚有空闲,我有事情想要拜托你。”

囚犯弯下腰来,伸出食指,轻而易举地将地球按住:

“我希望能取回母亲的一张相片。”

 

 

 


-02-

 

“那是一场怒气勃发的春天,从冻土下醒来的她横冲直撞,蛮横地跺碎了北半球的冰雪。仅消一夜,依附寒冷的生物便皆数死去了。世界在发芽,被满目焦灼的绿色胀满,如同身染疫病。”

“我在逃离春天,逃离虚假的繁荣和笑脸,而春之神女却穷追不舍,定要施予见不得光的我一场严酷的高热。我狼狈地钻进了发霉的地窖,撞见了一名花言巧语的推销员。他卖给我一辆黑色的二手汽车,信誓旦旦地许诺会陪我一同逃往北极。而当我坐在驾驶座上时,他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这个该死的骗子也是春天的选民。身无分文的我怨愤地开车离去了,最终汽油耗光,汽车抛锚在荒野里。”

“我下了车,欢乐的人群将我包围了,他们热情洋溢地逮捕了逃犯,声称要治愈我憎恶幸福的绝症。我被关押进露天的牢笼里,他们说这里是与不识光明的恶徒最相称的坟墓。在刺眼的艳阳下,我看见了自己的狱友,是一枝埋在雪里的干枯花朵。”

“有趣吗?”蕾穆丽娜眨了下蔚蓝的眼睛,饶有兴味地续上一句:“这便是昨夜的梦境——我被埋进在日光的墓穴里,一点一点,与雪水一道在春天里蒸干。”

界塚少校沉默着。此时此刻,房间里只余下疾速流动的风声。春天、推销员、花朵,这场噩梦的隐喻太过露骨,甚至令人无法对她掷下模棱两可的三言两语,无法搪塞以似真似假的巧妙辞令,博得少女的展颜一笑。

“你住在地球的时间太短,尚未适应这里的气候。”最终少校起身关窗,穿堂而过的寒冷呼啸瞬间止息了:“时间久了便能体会到,春天回暖的气温和蓬勃的新绿自有其可爱之处。”

“或许吧,”蕾穆丽娜不置可否,从善如流地随他转换了话题:“我自幼便生长在深黑枯寒的月球。照明、恒温与人造冷风如同眼瞳、皮肤和呼吸。变化的光线,昼夜的冷暖,起风的晴日……地球上更迭的四季于我而言太过珍稀与富足。这样精彩丰沛的世界反而让我惶恐不安——故乡的贫瘠荒芜令我的五感退化,这具身躯已然不知该如何享受眼下的奢侈。”

她望着窗外微黄的落叶,云淡风轻地补充一句:“更重要的是这颗心,它经不起太多的关爱。”

“梦中那位严苛的春之神女,一厢情愿地施舍着光与热,只是在剥夺生长于严冬的花朵的尊严。”她的闲谈意有所指:“而我与我的狱友相仿,只有无光无风的黑暗才是最适宜的土壤。憎恶温暖不是必受惩戒的恶行,人类理应拥有独处的自由。即便是不识光明的恶徒,也有拒绝关爱的权利。”

话已至此,任何规避或试探皆已毫无意义。界塚应下了她的请求:“我明白了,我会向女王陛下传达您拒绝与她见面的意愿。”

“多谢。”蕾穆丽娜微微颔首,不自知地流露出几分贵族式的矜持,然后笔直地望着坐在对面的地球军官。少校与那双湛蓝的眼睛对视着,在它无声的催促里道出他们约定过的那句祝贺:

“祝贺你,”这是每次探视时都不可或缺的仪式:“昨夜没有梦见斯雷因·特洛耶特。”

 

 

 

时间已过去一年有余,达赫妮仍清楚地记得蕾穆丽娜公主与界塚少校的初次会面。那是在九月二十七日,时值昼短夜长的秋季,她遵照医生的嘱咐,推着蜷在轮椅上的公主到病栋外的花园里小坐片刻,一路上为说服这位满脸阴郁的问题贵族取下遮阳帽而费尽口舌。听腻了阳光对健康的益处,蕾穆丽娜不堪其扰地挥开了侍女搭在椅背上的手,像是驱赶着肩上喋喋不休的鸟儿。

“听你唠叨简直会让我短命十年,”蕾穆丽娜似乎比往常更加易怒,她不耐烦的斜睨令达赫妮住了嘴,只能乖乖地守在树荫下陪伴公主浅眠半晌。日近黄昏,凉风四起,正当她屈膝唤醒小憩的公主时,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却先她一步扰了少女的清梦。蕾穆丽娜不甚愉快地张开眼睑,畏光地皱起眉,恹恹的脸色活像一株结了蛛网的植物。映在眼中的是一位身穿深蓝西装的不速之客,这位青年的年纪与她相仿,脸上没有惹人厌烦的故作熟稔,一眼望去便知是一位不擅客套的寡言者。他没有绅士地替她挡去刺目的夕照,也没有规劝她不要在凉风中歇息太久,只是沉默地等待她抖落梦境的水雾,看清暮色下的小径和他的面容。

不亲近,不冷淡,不讨好。达赫妮在心底这样评价到。他并不急于介绍自己的身份,而是礼貌地站在五步之外,让病弱的淑女能得体地收起脸上的怒色。这位青年让世界一时陷入了滋味寡淡的寂静,心头聒噪的喜怒皆数安定了,而他却未曾言语,只是疏远地站在落日的余晖里,像是每一位恪守分寸的陌生人。

于是蕾穆丽娜主动靠近了,轮椅压过石子路时,她瘦削的身体也一同细微地颤动。达赫妮猛地回过神来,快步走出树荫。轮椅停下了,她顺着公主的目光抬起头,错愕地发觉青年的左眼上覆着漆黑的眼罩。

“气温有些凉了,先一同回病房吧。”蕾穆丽娜率先开口了,脸上难得地没有任何表情。

 

在回去的路上,青年向两人致歉。因为突然接到紧急任务,于是他便自作主张地提前了约定的探视时间。军官的口吻平静淡泊,所以这歉疚听起来无甚重量,令听惯了各色阿谀的侍女有些不适。他与蕾穆丽娜寒暄着,语气始终鲜有起伏,似乎惯常便是如此。公主不自知地动了下唇角,此人的应答里没有油滑的诚挚,因此便显得格外真实,这令她多少生起些闲谈的兴致。回到病房,蕾穆丽娜招待客人在沙发上坐下,吩咐达赫妮去沏茶:

“皇姐说如果时间允许,今后每周都会请她在地球结交的友人来这里探望一次。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供职于联合政府的军队,军衔大概是少校……护士介绍您的基本信息时,我因为倍感排斥所以没有放在心上。”她落落大方地承认自己的失礼:“非常抱歉,可以请教您的姓名吗?”

军官点了点头:“初次见面,我是界塚伊奈帆,请多多关照。”

 

达赫妮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沉寂,意识似乎停摆了,只剩心跳在腔膛里惊雷般爆裂。没有人比她更知悉蕾穆丽娜的心中埋着怎样不肯沉眠的火山,涌动着何等歇斯底里的情爱。这具瘦削、干枯、畏光的躯体曾为恋人引燃两颗星球的火炎,以摧枯拉朽的爱意烧毁了众生的肉体和灵魂。那是世上最可怖的希冀,降下灾厄只为满怀憧憬地向恋人的怀抱狂奔,即便要为此咀嚼无数孤深的黑夜,以及夜里无明的绝望,纵然恋情的涌泉早已干涸,她仍在往事的地窖里守着发霉的追忆,不肯向世人施舍的雨雪与阳光屈服。

她会颤抖、会流泪、会尖叫、会昏厥……唯独不会平静地面对他的问好。而她却开口了,以平稳而略微沙哑的声音:

“谈谈病情吧,医生说我需要的是倾诉。”她头痛似地蹙着眉:“达赫妮,带界塚少校去医生办公室里取我的病历来。”

侍女一时怔住了,未等她反驳公主差遣客人的举动太过无礼,少校已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起身离开了。这不假思索的应允实在是出人意料,本以为这位军官的寡言源于城府颇深,如此看来他只是有着过人的直率。达赫妮迅速跟上,出门时身后传来的一声讽意十足的冷哼激得她脊背发颤。当两人拿着病历匆匆返回时,病房里传来震耳欲聋的摇滚乐。达赫妮变了脸色,她快步冲上前去,一阵杂乱的推拉后发觉门窗都被反锁了。正当她打算通知警卫时,一直站在身后的少校却挥手制止了她。他身边劝回了议论纷纷的护士们,独自站在门前,静静地听了一阵宣泄般嘈杂的音乐。

即便吃了闭门羹,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情绪的痕迹——当他礼貌地道别时,达赫妮如是想到。平心而论,他与街头巷尾的青年没有任何异同,甚至留给旁人的印象比常人更加淡薄。他的行止中没有热情或朝气,也全无油滑或虚伪,不像勇毅的军人或精明的领袖,更不似意气风发的战争英雄。冷静、理智、沉稳……各类形容落在他身上时一概失色了,寻常的措辞描绘不出他的灵魂,只有凄烈的血火才是试金石,令素日里苍白的处变不惊变得异常鲜艳。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了手,而对方似乎并不惊讶,只是得体地回握了她的手,掌心一片冰凉。此时此刻,达赫妮蓦然察觉到界塚伊奈帆与她们主仆二人有着彼此隔绝的生存姿态——就像方才他沉默地站在黄昏里,距她们仅有五步之遥,却疏远得像陌生星球的来客。归根结蒂,是他与她们的欲求天差地别,不同于浸淫于名利场中的浮华灵魂,他平淡无奇得不存在任何破绽。

达赫妮在门前站了许久,她有着难以言明的预感,这位青年将会是一剂解药,能够治愈纠缠着公主心灵的种种恶疾。可是她却不知该如何劝说少女接受自己的仇敌,放下昔日的恩怨情仇。达赫妮惶惶然地独自用了晚餐,熬过了辗转反侧的夜晚,第二天清晨终于鼓起勇气,决意劝说公主接受界塚少校每周的探视。未等她准备好措辞,蕾穆丽娜却主动开口了:

“给我界塚伊奈帆的联系方式。”

于是在侍女近乎呆滞的注视下,这位素来乖张的公主亲自致电,以罕见的诚恳向对方道歉,并邀请他今后继续前来做客。少校毫无芥蒂地答应了,并与她敲定将在当日傍晚再次来访。蕾穆丽娜出人意料的应对令达赫妮坐立不安,她深知公主的性情是何等阴晴不定,此时越是通情达理,下一瞬的反弹便越是激烈。她心神不定地等候着黄昏的到来,迎接少校进门时甚至拟好了圆场的腹稿。在她忐忑的目光里,两人如昨日般不冷不热地寒暄几句,随后谈了谈公主的病情。

“失眠也好,多梦也罢,都是因为心事太重。”蕾穆丽娜吹着茶水的热气:“医生说我需要倾诉,愿意将噩梦讲给人听,就是学会放下的第一步。”

于是她讲起了昨夜光怪陆离的梦境——玻璃罩中悬着月亮,月下开满了金属制成的花,她被种进锈色的土地里,收割的机器碾过头颅与手臂,撷取合适的零件,弃置了一地干净的骸骨。

她的描述令人悚然,意境越是绮丽,寒意便越是彻骨。达赫妮如坐针毡,而界塚少校却只是冷静地接过话题,分析起这个噩梦的隐喻。他的解读点到为止,只是猜测着她的精神所陷入的困境,没有留下任何劝慰。公主似乎在听,视线却始终锥在青年的眼罩上,像是望着极深的黑洞。

“相当理性的阐释,”她的目光越钉越深,如同楔进了幽黑的孔隙:“但是讲出昨夜的梦境不仅意味着与自己坦诚相待,于我而言还有着更为重大的意义,希望你能予我鼓励和肯定。”

“敢于开口便是难得的进步。”在她令人不适的注视里,少校波澜不惊地合上了病历:“什么样的鼓励于你而言较为妥当呢?”

“祝贺你。”她轻声地说道。

“祝贺你。”他鹦鹉学舌地重复。

“昨夜没有梦见斯雷因·特洛耶特。”

“——”

少校的表情终于变了,他抿了抿嘴唇,稍纵即逝,轻得像是错觉。

“昨夜没有梦见斯雷因·特洛耶特。”

 

达赫妮看不懂两人的相处,但是随着时日渐长,却慢慢适应了他们冷淡的交流,因此也变得像当事人一般甘之如饴。她想公主确乎对少校抱有一定的亲近,这大多源于那场黄昏时的初见——因病痛而喜怒无常的公主望见了青年脸上的眼罩,肢体的残缺拉近了心灵的距离,令她将他视作同样受疾病折磨的伙伴。但是达赫妮却无从揣测公主在知悉青年身份后究竟有何感想。界塚伊奈帆,作为间接杀害蕾穆丽娜恋人的凶手,他坐在她面前冷静地问好,将她猝不及防地推向了斯雷因·特洛耶特的死。然后在刺耳的摇滚乐中,所有人都被关在门外,病房成了一方隔绝的天地,或许她是望着空荡荡的墙壁时才忽然惊觉,直面恋人的死亡并非是不可承受的。

那些绝望与疼痛并非是不可咽下的,世间的舍不得最是无用,业已腐烂的陈年旧事记得越久便越疲惫。于是她决计自救,伤病在痊愈,心灵在复苏,达赫妮的态度也越发乐观,像是目睹一株萎顿的植物重获生机。但即便已持续了一年左右,每当听到少校道出那句祝贺时,她仍是不由得一阵心悸。这句话听在耳中太痛苦,让她的胃几乎缩紧了,而那位少女却总是冷静得出奇,眉眼里看不出一丝破绽。

这样反常的态度倒是令她生起了疑惑——蕾穆丽娜公主是否真的决计将一切放下。


 

 

 

“我有事情想要拜托你。”

今天少校罕见地有些心神不宁,他与蕾穆丽娜一同翻阅新一期的美食杂志,指点着公主如何烤制圣诞时的小蛋糕。在对方忙于在页边做笔记时,他语气平缓地说道:“大体上与我的公务相关,想请你回答几个问题。”

少女没有抬头,她将自己抄写的要点默念了一遍:“我所掌握的关于叛军的情报,早已在一年前的审讯中全部交代过了。即便再继续追问,恐怕也讲不出什么新鲜事。”

“我的问题有些不同,”界塚顿了顿,似乎在考虑如何开口:“你知道月面基地中的紧急避难处吗?”

“当然,不过对我而言,那只是间空屋子罢了。”蕾穆丽娜合上了杂志,她挥了挥手,吩咐侍女为她添茶:“如果是询问这方面的相关事宜,还是与帝国的技术专家联络吧。”

“目前没办法立刻与火星方面取得联络,虽然交给我的这项任务事关重大,但还远没有那样高的优先权。”伊奈帆不知在顾忌什么:“因此在获得了上级的批准后,便先来找你了解相关情报。”

这个借口实在是不甚高妙,看来少校说谎的水平有待锤炼。不对——公主慢条斯理地从侍女手中接过茶杯——他并非不擅交涉,讲起似真似假的辞令时总是面不改色,因此眼下的吞吞吐吐便格外可疑。怀着不冷不热的好奇,蕾穆丽娜顺水推舟地掷下一句:“你想问些什么?”

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已被看穿的军官不动声色地擦了下指腹,他又思量了片刻,却仍是挑拣不出更为妥帖的措辞,最终决定单刀直入:

“在月面基地的紧急避难所中,”他在少女面前谨慎地抛出了那个名字:“斯雷因·特洛耶特曾经存放过任何私人物品吗?”

 

 

 


-03-

 

今年的雨水不甚丰沛,自从送走入秋后的第一场雨,每日皆是晴空朗照。界塚踏着寥落的黄叶,正午的阳光自树荫渗下,他一路穿行,披着漂游的光影与尘埃。或许是近来心力交瘁的缘故,每每遭遇阳光便阵阵目眩,他形同被风浪扬至岸边的水生植物,被海风的笑声夺去呼吸的刹那,湿漉漉的魂灵脱出肉身,在烈日的冷眼下灰飞烟灭,徒留僵死的躯壳重重跌倒,乞求潮水带它返乡。这是字面意义上的失魂落魄,他在泛滥的头痛中游荡着,急迫地在口袋里摸索药片,当指尖碰到小小的白色颗粒时,一声幽幽的讥讽从胃里升起,扼住他的喉咙:

“有趣吗——我被埋进日光的墓穴里,一点一点,与雪水一道在春天里蒸干。”

这句含笑的自嘲猝不及防地钉进了他的脊椎,界塚霎时清醒过来,他茫然地四下环顾,铁灰色的矮楼站在不远处,身后窄小的林荫道空空荡荡,他正停在露天停车场中,意识回转的一瞬犹如醍醐灌顶,似乎方才邂逅了滩涂上的梦,睁开眼时已置身于阳光磅礴的浪潮中,所有爱憎都遁于无形。

界塚咬住止痛片,将它嚼碎后草草咽下,碎末卡在干燥的喉管里,苦味让脑后阵阵发麻。他的脸颊轻微地抽搐着,夜以继日的室内办公让他与自然风物嫌隙渐生,开始感叹起人工照明的温驯可爱,称其是与空调同等迷人的造物。

斯雷因的生活则与他天差地别,阳光是这位悠然度日的囚犯的好伴侣,平日里翻书、喝茶、摆弄棋子、修剪绿植,每天会友善地与工作人员问好,偶尔会与接线员小姐就时尚杂志闲谈几句,以便能不时地提出些小小的请求……如果每月能领到津贴,他堪称是提前过上了退休生活,甚至比年轻人所憧憬的更为闲适自在。

因此当少校浑浑噩噩地推开门时,青年正无遮无拦地站在阳光里,将架上的书一层层取下,随手放在桌上。

“书架摆放的位置不太合理,我打算将它挪到远离窗子的一侧。”面对伊奈帆的询问,他敲着书脊说道:“我试了很久,即便仔细调整每本书的摆放角度,也无法完全避开阳光的照射。所以为了避免书皮的干裂褪色,将书架搬到无光的角落是最优选择。”

这番解释听在耳中着实惹人妒忌,无所事事却意趣颇多,实属自得其乐的典范。随后他指了指少校的手边:“能替我按铃请狱警过来帮忙吗,虽然有些寒酸,但新煮的咖啡可以招待大家。”

“没有麻烦狱警的必要,”本想应允他的请求,但坐在沙发上的伊奈帆心念电转:“搬书架而已,不是什么难事。”

斯雷因定睛望他一眼,视线在青黑的眼窝处细细地走了一遭,不冷不热地同意了。他松松地挽起袖口,抬手时不小心碰倒了地球仪。这滴蔚蓝的泪水从桌前坠下,一路滚落到少校的脚边,斯雷因弯腰去拾,一只肤色略深的手却抢先一步,将仓惶的它困在掌心里。

斯雷因无法描述那一瞬忽然通达的五感,亦无法阐明倏然降临的神秘体验,他定是萌发了奇异的错觉,竟于清晰可触的物象中邂逅了暧昧混沌的寓言——仅仅是握紧球体的简单动作,却从中窥见了平庸的信徒向人子的衣袍伸出五指的圣经旧闻。而人子则微笑着,让无上的智慧做他的眼目,训导他如何分黑白,辨善恶,堪明一切好事坏事。

无上的智慧,预测未来的机械眼。

伊奈帆拾起了地球仪,将它放在杂志边,自顾自地倒了杯咖啡。斯雷因则泰然自若地站起身,理了理衣袖,继续搬空他的书架,两人的神色皆是波澜不惊,看不出任何异样。

或许喝咖啡来缓解疲劳确乎不是好办法。伊奈帆皱紧眉,深褐的液体涌进齿缝时,药片的粉屑借尸还魂,两类截然不同的苦意在舌根处冲突,是尖锐凶狠的角力,他抿紧痉挛的嘴唇,凭毅力囫囵吞咽。回味太苦,阳光太盛,令他没有余裕旁观青年的劳作。而斯雷因亦无暇他顾,此时此刻,于各自的痛苦或平静中,他与他同样专心致志。

这方天地是桃源般的牢笼,伊奈帆想到,无需劳作,也无苦修,不纵容享乐,亦不宽待欲望。这大抵是世上最残忍的生,抑或是最人道的死,斯雷因·特洛耶特,他享受着非自由的自由,四季更迭,光阴轮转,生活的布景在流动,青春的肉体会衰驰,而魂灵则是玻璃下的标本。他的经验或经历永远停滞在与塔尔西斯坠落的那个深夜,一位战士迎向流星般壮丽的死。但这远非传奇的尾声,于星宿间高飞的雄鹰于坟墓里搭窝,并非效仿那救世的人子,而是剪去羽翼,以余生赎应赎的罪孽。此后的故事再无波澜,落到纸上不过寥寥数笔,今日与昨日肖似,来日也大抵如此,只是某日将记下一行平淡的死,算是独一无二的见闻。这便是他的余生,透明淡薄,与岁月同色,声名已然盖棺定论,命运亦是尘埃落定。

这是不该传颂的故事,属于不容宽赦的罪人。但在应然之外,英雄或恶徒仍需生存。世事如洪,十七年构建的精神版图在时代的水患中分崩离析,劫后余生的罪人不得不于道德的废墟上重新为价值裁定经纬。幸而他足够清醒与自知——正如太阳会熄灭,海水会冻结,万物在迈向衰亡,人类会败给时间与命数——这是众生逃不出的指掌,英雄或恶徒也不过是凡夫俗子,终要步下风起云涌的舞台,学着安居于精彩尽失的岁月。他对这一至理洞若观火,因此闲在狱中却不怨不尤,兀自咀嚼着自省的光阴。可惜生存总是难事——他是这方桃源中唯一的住客,独生独死,独往独来,鲜有人情的浇灌,扎不进俗世的泥土,心中也便生不出花朵。

牢狱生活剥去了存在的实感。越是悉心经营生活,便越是知晓正置身于真空之中。伊奈帆改坐在藤椅上,避开了阳光,看着斯雷因擦去书架上的灰尘,半垂的衣袖随手肘反复晃动。旁人的说教对精神的康复毫无助益,只有亲自与世界建立关联,去触摸,去思考,去交谈,去流汗,才能从别处借来空气与泥土,播下新的种子,收获未知的欢喜与哀愁。

三五名狱警从走廊里路过,是午间惯例的巡逻。斯雷因拿来纸杯,将咖啡分给大家,在一声声道谢中不忘捎一杯给接线员小姐,并特意为淑女多加了糖。他的微笑很淡,是真心流露的佐证。伊奈帆听他们随意地交谈,在笑声中道别,他想对方大抵清楚自己让他独自搬书架的用意,毕竟前伯爵远比自己人情练达。两人的相处总是如此,默契且自在,许多心思不需说破,彼此便已心领神会。即使偶尔会打哑谜,也不过是心照不宣的游戏罢了。

比如眼下,他便为他出了难题。

“实话实说,你为我找了不小的麻烦。”少校靠在藤椅中,揉了揉太阳穴,头痛渐渐缓解一些,总归不至于难忍。斯雷因在无光处安置好书架,听了这句抱怨后便停下手中的活计,在沙发上坐下:

“找来一枚地球仪已经是难如登天,寻一张不知在何处的照片更是难上加难。”他很自觉地说出了对方的心声:“能办妥自然最好,如果不能也不必强求。虽然你替我与上级周旋不过是公事公办,但关于欠了你不少人情这一点,我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现在我需要你的配合。”伊奈帆从公文包里翻出一沓填了大半的表格:“按上级的指示,我需要填写一式三份的书面材料。其中包括对物品的描述,物品的所在位置,索要物品的动机……能详细地讲一下吗?”

“动机?当然是思念亲人。”斯雷因有些困惑,不知该如何详谈。他在纸上扫了一眼:“对物品的描述……与你填写的一样,是一位女性的单人照,瑞典人,年龄三十岁左右,金发碧眼,身穿深蓝色风衣,面带笑容,站在山毛榉下……字数不够?”他一时失笑:“但也讲不出更多有用的细节了。莫非还要写上摄影师是我父亲,为她起的绰号是秋叶小姐吗?”

“秋叶小姐?”

“最初只有我的父亲这样称呼她,因为她的发色不是纯正的金,而是略微偏红,如同秋叶的色彩。日久天长,邻居们也纷纷叫她‘秋叶’,她很开心,非常珍爱这个名字。”

“可惜这样唤她的人渐渐少了。”他顿了顿:“因为父亲工作的缘故,我们离开了故乡,去世界各地安家,如鸟儿般不断迁徙至新的巢穴。远离了亲人和旧友,便只剩下父亲仍旧称她 ‘秋叶小姐’,最终也就成了父亲的专属称谓。”

伊奈帆沉默一阵:“或许你的母亲早已不再青睐于这个浪漫的称谓,它只是让人徒增落寞罢了。”

“没错。母亲心思细腻,‘秋叶’只会令她因物是人非而感伤。可惜父亲对此毫无察觉,一心扑进研究的他是位不够体贴的丈夫,而母亲则将不轻易抱怨视作最基本的教养。于是两人便错过了沟通的契机,与相互理解失之交臂。”斯雷因轻飘飘地放下表格:“他们总是这样。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陈年旧事罢了。”

如今回忆起来,这段看似甜蜜的婚姻早已布满了虫蛀的孔洞,命运的浪涛袭来,昔日的恩爱夫妻便在浮沉的世事里散作怨偶。双方引以为傲的信任与体谅,只是爱情破碎的预兆而已。

“看来我是被人刻意刁难了一番。”伊奈帆接回表格,塞进公文包里,不由得叹气。

“事已至此,就听天由命吧。”斯雷因悠哉地眯细了眼睛,轻笑一声,收拾起茶几上的杯盘:

“上级只是想让你知难而退罢了。即便填些离题万里的闲言碎语攒够字数,也会有千百种理由将你的申请书驳回。你将难题抛给我也是毫无助益。”

这是不言自明之理。对方的陷阱布置得太过醒目,甚至懒于费心修饰,少校不会看不穿这样拙劣的计谋。这样想来,界塚将表格摊在两人面前的缘由若非邀功,便是心存试探。但这手段远不算高明,精于人情的囚犯将它不咸不淡地推回,脸上一派处变不惊,不肯泄露这张照片在自己心上的重量。

但他的故弄玄虚倒是表明了态度。不想就这张相片的来历多谈,反而为它的意义非凡提供了佐证。伊奈帆如此想到。一阵晕眩兀地涌上来,一时间眼前忽黑忽白。少校定了定神,随后昏昏沉沉地探过身去,摸向茶几上的瓷杯。斯雷因将咖啡壶归于原处,正当他弯腰去拿马克杯时,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囚犯怔忪片刻,下意识地反握回去。这桩意外让少校愣住,他用五秒钟整理思绪,发觉自己一时目眩,误打误撞抓住了别人的手。他想他应当解释,但话至嘴边却莫名语塞。两人就这样僵持下去,无始无终,在秋分后的第三或第四个午后,在明亮的阳光下跌入寒冷,分辨不出谁的体温更低。时钟的针脚在呼吸声里行走,踩着两人指尖的皮肤,软弱乏力听不见回响。于是时间的度量紊乱了,沉默是披着绒布的海,他们是在褶皱中漂移的冰山与岛,距相逢还有亿万年。只有语言能够对折时空,但文字尚未从暧昧里诞生,抬起舌尖只会心虚。最终他一言不发地将手抽回,斯雷因默契地松开,然后将马克杯递来,送进界塚不知该举起还是放下的手里。

伊奈帆向他点了点头,致以歉意与谢意,随后小口地啜饮起来。斯雷因没有回应,只是站在身侧,居高临下地望着坐在阴影里的他,打量着他微蹙的眉梢和苍白的脸色,最后变了主意,将咖啡杯夺了回去。

“你需要休息。”未等界塚回过神来,他便转身走开了。斯雷因将杯盘堆在推车上:“只有睡眠才能真正地缓解疲劳,喝再多的咖啡也是无济于事。”

“这是经验之谈?看来你在火星上度过了相当艰苦的岁月。”

“如果再继续工作下去,未等收到女王陛下平安的消息,你就先一步倒下了。”

他试着引开话题,而斯雷因却毫不理睬。自知理亏的少校看了眼腕表,距离探视结束时间还长,最终他认命地叹了口气:“带我去你的房间吧。”

斯雷因本想点头应允,但心念电转,他掷下一句:“休息一阵而已,没有去卧室的必要。”

这句话听在耳中似曾相识——伊奈帆用已然不甚灵光的头脑思索了片刻——像极了方才自己驳斥对方时的说辞。此时此刻,斯雷因将它抛了回来,砸中了他的痛脚:“不如就睡在沙发上吧。”

没有比这更令他倍感折磨的提议了——正是因为不能忍受沙发上炽烈的阳光,所以才改坐在藤椅上躲入阴凉——此时的少校宁愿回办公室继续加班四小时。然而未等他开口抗议,斯雷因便已经按响了铃,通知接线员小姐换一套干净的茶具,顺便送来新晒的被子。随后囚犯不顾他虚弱的挣扎,将军官向沙发推去。

“你在报复我让你独自搬书架。”

“怎么会呢,狱警们有自己的工作,少校更是日理万机,我怎么会责怪你的袖手旁观呢?”

“你在监狱中的生活太过自由散漫,偶尔为安置家具而亲力亲为不是坏事。”

“是的,我很感激您的提醒。同时我认为您在室内办公太久,多接触阳光也是件好事呢。”

“正是为了帮你找回照片我才会忙得不可开交。”

“没错,实在是无以为报,因此出于对您的健康的关怀,我理应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你和狱警们的关系过于密切了,我会向上级汇报,对你们进行审查。”

“您的话听起来才更像是报复吧。而且是最恶劣的公报私仇。”

睚眦必报,不愧是权倾一时的弄权者。当伊奈帆仰躺在沙发上时,望着斯雷因难得的温柔笑脸,不由得掀了掀嘴唇,低低地咕哝几句。囚犯有些疑惑,凑过来听,当他在两指宽的距离停下时,伊奈帆却侧过身背对着他,与那张随年岁增长而愈发英挺的面容堪堪擦过。

于是斯雷因笑了笑,轻手蹑脚地回去收拾书架。少了他的庇荫,阳光自一亿千米外穿梭而来,白鸽般盘旋着降临,掠过侧脸与脊背,覆住他颤动的眼睫与嘴唇。于是太阳从他的眼睑下升起了,以轻吻将漆黑的睡眠染红,献上日出时玫瑰色的海洋。这是世间最温柔的火刑,他的脖颈与手足是地平线,无形无色的光在他的身躯上诞生与行走,将万物包裹在掌心,让爱憎是非在缠绵的力中消解,散作一粒粒尘埃。

他想他太疲倦了,疲倦到羡慕阳光下漂游的浮灰——渴望在风中随波逐流地旅行,祈求无根却安逸的生活。但现实的长矛刺穿了他的手足,只有残破的头颅尚存做梦的自由——正如此时此刻睡在阳光下,头痛且舒适,沉甸甸且轻飘飘,阴郁且快活。可惜醒来后什么也不会改变。他这样想到。指甲般大小的止痛片是白色的图钉,日复一日地将薄脆如纸的他钉进新的坐标与旧的生活。但在这个瞬息他是如此幸运,在睡眠的云间乘风浪游,如此疲倦、如此轻盈、如此强烈、如此模糊……在阳光下,他是如此鲜明地存在着,因自身的微不足道而心满意足。


 

斯雷因将新晒的被子盖在少校铺满阳光的身躯上。秋意颇凉,他弯下身,将被子掖好,不经意间瞥见对方的口袋里露出的白色一角。于是他动了动手指,从衣摆上蹭过,是一袋药片,有着细小的颗粒。他波澜不惊地站直脊背,拿起了茶几上的地球仪,心不在焉地拨转起来,悄无声息地踱回了无光的暗处。

一袋止痛片。斯雷因无来由地知道它的面目,正如他知道众生皆身患恶疾,世间已无圣徒。于是他想起了他所患的病症,想起昨夜、前夜,乃至更遥远的失眠,彼时他靠着墙壁,沉默地听着凿穿黑暗的雨声。往事在秋夜里浮起得太过平静,大抵是因为将死之人喜怒淡泊,又或者并非如此,只是他太累罢了。在疾行的雨水中,他记起了出生时的夜晚,母亲曾在某次晚餐后描述过——在同样深黑的夜,但是那夜下着雪,他在空旷的摇篮里啼哭,窗外是一片沉寂的莹白,父母曾说那是上天予他的祝福,如今想来,应是人子为罪人撒下的墓土。

他想他倦极了,眼睑沉重,四肢乏力,躯壳已然倾覆在睡眠的渡河里,只剩意识仍在水上游荡,于是灵魂的每个疵点都被放大了,心上的孤独纤毫毕现、历历可数。其中没有色彩,也无甘苦,只有时间在粗糙地流动,如同风起时灰色的沙尘。

“母亲……”他望着窗外飘零的秋叶,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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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碎念】

我是活人,我没爬墙,我还在写奈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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