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漠北
睁大眼睛做梦
2018-09-29

【奈因奈】无明岁月(中)

※ 以伊奈帆/斯雷因/蕾穆丽娜/艾瑟为主角的原作向后续

※ 蕾穆丽娜单箭头、骑士姬过去式狱警

※ 流水账+无意义闲谈,我流放飞,不适慎入

前文请走:无明岁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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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我倒在河畔,毗邻静寂的水面与高耸的花朵,睁大眼睛做梦。春的天堂过了保质期,在高烧中死在初夏的臂弯里。天空之上是春之神女的葬礼,贫血的太阳是她的魂灵,沸腾的乌云是她的棺椁,暴怒的雷霆是信徒的呼号。在尸首腐烂的甜香里,夏日的胎儿在挣动,它像劈开宙斯头颅的雅典娜,是金光闪闪的脑瘤。旧的季节已然作古,新的纪元即将临盆,我幸灾乐祸,企盼披坚执锐的暴风撕裂星空,让黑云的恶疮里涌出咸腥的雨。然而我却等来了悼亡的眼泪,那是属于春天的最后一滴雨水,是神女遗落的一枚亲吻,它从星星的深渊里升起,像一封吊唁的书信,穿越风与云寄来,于我衔在唇间的草叶上凝成露珠,温柔地示好与颤动。”

“它是一颗心,是神女逃逸的魂灵,是人间仅存的净土,是冰冷纯洁的宇宙。而我却不肯怜悯,只是咧开嘴角,任叶尖剖开它透明的脏腑,愚蠢又无辜地将春天斩首。”

枯叶的尸首是薄脆的帆,在夜色里乘寒风奔流。今天不是讲故事的好天气,蕾穆丽娜想到,清晨醒来时她许愿收获一周的晴空,但云间并未生出麦子般金灿灿的秋日,收割的镰刀遭逢了郁郁寡欢的雨水,天国中只有洪灾的预兆。铅灰的雨云压低了蕾穆丽娜的嘴唇,她摆弄着餐叉,银亮的闪光如骰子般从一侧滚到另一侧,周而复始。窗外碾过几声雷鸣,她向界塚身后投去一瞥,正巧对方也抬起眼来。夜行的孤魂猝然打了照面,惊疑只是刹那,他们顷刻端正了神色。像在宴会上礼节性干杯,高脚杯冷淡地碰了碰额头,两人的视线只粘合了一瞬,旋即便在人工照明的冷光下断裂了。

“短短四天内,你第二次回绝了女王陛下与你见面的请求,你对她的敌意反映在梦境里。” 界塚掷下论断,直截了当。他一向不喜同她遮遮掩掩:“你始终对她成见极深。”

蕾穆丽娜不肯搭腔。每当提及皇姐,她的神色总是暧昧的。不屑嘲讽她的短视,又不愿称颂她的美德,这大抵便是她表达轻蔑的姿态,混杂了罕见的柔情与冷酷。她低垂着蓝眼睛,像窗外沉闷晦暗的天空,在两人无声的间隙,暴雨如酝酿已久的阴谋,在天地间崩落而下。

“上周你问我关于月面基地上紧急避难所的情况,我没有回应。”蕾穆丽娜换了话题,她食指的指甲修得尖利,是两弯新月的模样:“虽然不知你的情报从何而来,但斯雷因的确在该处存放了私人物品。”

四天前的傍晚,当界塚道出斯雷因•特洛耶特的名字时,公主脸色铁青地下了逐客令。今天触及她的忌讳却没被赶出门算是托了暴雨的福,真是莫大的侥幸。少校不由得正襟危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蕾穆丽娜却莫名地恼怒起来,世上没有哪位女士愿意在袒露秘密时被审讯般的眼神逼供,公主的脸色如是说。于是他讪讪地移开目光,拿起餐叉,专心致志地品尝瑞典肉丸和荨麻汤。

“对于帝国而言,这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秘密——月面基地虽然已经坍毁,但其中存有一间可以脱离基地单独发射的紧急避难所,编号为C17。它近似于小型飞行器,其中储存着生活必需品以及各类轻重型武器,最多可供三十人生活三个月以上。”

蕾穆丽娜拢了拢鬓发,这是她紧张时惯有的小动作:“斯雷因确信C17会在战后被薇瑟军方重新回收,因为这间堪称是小型月面基地的武器库凝聚了薇瑟顶尖的科学技术。保险起见,他曾将一部分私人物品存放在其中,其中之一就是他的母亲的照片。”

“我见到过那位被称为‘秋叶’的女士的照片,它曾被陈设在斯雷因的办公桌上,两只手掌大小,装裱着金色的相框。在与斯雷因闲聊时,我曾问起这张照片的来由,他说这是特洛耶特博士的私藏——同所有作风老派的男士一样,他也在钱夹里放着妻子的照片。而不同之处在于,哪怕因感情失和而同妻子离婚,博士也未曾将它取下。每天每天,他依旧会见到‘秋叶’温柔的笑脸。”

“这令斯雷因备受触动。客居异乡的他每当见到母亲站在斯德哥尔摩市郊的公寓外微笑时,便会置身于十二年前的回忆里。这张旧照片算是些许安慰,令他们三人之间仍留有牵系,似乎谁也不曾放开彼此的手。”

“父亲仍旧挂念着母亲——他大抵怀着这般天真的想法,直至他们移民到火星的第一个年头。那时薇瑟的科技尚未腾飞,从出入宫廷的官员到泡在实验室的研究员,每人都手持数张门禁卡,钱夹里一片花花绿绿,特洛耶特博士也不例外。博士一向不擅整理个人物品,某天终于挤出三分钟同各色废纸斗争。他草草地抽出一沓卡片甩到鞋柜上,随后匆匆出门。在客厅里摆弄乐高的斯雷因看得清楚,一张旧照片从其间飘落,在关门声里静静地跌在地板上。”

“此后的一周,博士没有向它施舍哪怕一个眼神。秋叶小姐微笑着躺在地板上,全世界都将它遗忘了,因为它的世界中只有那位四海为家的先生而已。七天的冷落让斯雷因终于察觉到,对于热忱地追求着理想的父亲,母亲的身影早已在心里淡去了。因为眼中不再有她,所以才忘记将前妻的照片从钱夹中拿去,也忘记将这份回忆从门前拾起。那段甜蜜又苦涩的岁月已经被彻底遗忘了。”

“他的故事讲完了,只是一段可有可无的追忆而已,实在是不算有趣。听后我同他说到,尽管大抵是出于自发,博士的处世态度确实是明智的。我笑斯雷因捡回照片的举动不太通透,世间的舍不得最是无用,在往事里流连得越久,时间的雪便埋得越深,割舍温热的怀抱时便越痛苦。他也笑了笑,说自己明白个中道理,但他只是愚顽的庸才罢了,学不会智者的通达。与父亲或养父不同,他没有雄心,也无梦想,人生中唯余名为情感的砂砾,因其只有寥寥几粒,所以便价等黄金。”

“‘砂砾太平凡,既不珍稀,也无光彩,会磨损朝圣者的双足,也绝非野心家的星辰。因此大多被旅人匆匆扫入尘灰,经年在生活的碎屑里静默。但我也同样平凡,肩上担不起宏图伟业,双手只能拾起几粒微小的造物。为了不至于两手空空,即便旁人毫无留恋,我也会将它们悉心收藏。’”

“‘我决定捡起这张照片大概便是出于如此的考量,不,或许心思没有这般百转千回,只是在重复习惯的动作罢了,毕竟恋旧的人向往事弯腰也算常情。’斯雷因摩挲着相框:‘我只是单纯地想着,我爱母亲和她的笑容,家人之间的爱与牵挂是不可替代的。既然父亲忘记了,那么我要替他记得。’”

伊奈帆放下餐具,静静地看向蕾穆丽娜置在膝上的手。他没有窥探她的神情,噙着眼泪的蓝眼睛想必不太漂亮。

“我理应认为自己受到了冒犯,自懂事以来,亲情始终是我忌讳的话题——未曾谋面的父亲,受人哂笑的母亲,被我盗走权力的姐姐……我与皇家的纠葛怕是至死才能恩怨两消。而那时坐在他面前,我却满心怜悯。与未曾被施与温情的我不同,他被甜蜜的岁月抛弃了,他的冷暖无人问津,像是人们兴冲冲地掀开新千年的日历,他却仍在兜售上世纪的旧邮票与故纸堆。他也是砂砾,毫不起眼的一枚,秉性愚顽,不甚通达……”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要记住那些平凡的事,于是便将自己的幸福遗忘了。”

时间过了秋分,天色暗得很快。隔着雨水和玻璃,窗外的天地与窗内的喃喃都是湿漉漉的。不只是特洛耶特博士,伊奈帆想到,我们都是不擅整理旧物的人。打开记忆的抽屉或钱夹,过期的车票花花绿绿,像变质的药片,只剩副作用不会失灵。他摸了摸西服口袋,止痛片安静地枕着侧腹,从药瓶里被倒出时吵闹过几句,此后便像坏死的皮肉,薄薄地挂在肋骨上。他的指甲极慢地刮过,西服面料咧着嘴闷闷苦笑,像牙齿咬下胶囊时的钝感,无从着力与黏着,精神的声带软塌塌地脱落。于是万物跌进失语,密闭的白色药瓶里拥挤不堪,谁也拧不开干裂的嘴唇,因为安慰过期了,幻觉失灵了,变质的药物医不好旧疾,互为止痛片的两人用缄默卡住彼此的喉咙。

一年有余,他们依然没有长进。每每提及旧事,仍会撞见强忍的泪水和颓唐的脸色。

最终伊奈帆接过话题:“不仅仅是旁人松开了他的手,他也被自己抛弃了。”

“他的症结在于从旁人身上索求意义,而非于生活之中寻觅幸福。你说他眼里尽是些平凡的造物,然而他从未理解微不足道的温情。他也是行色匆匆的旅人,不曾为谁的呼唤而回头。真挚的关爱只是肩上多余的行囊,因此被他毫无怜惜地舍弃了。”

“世间大概没有哪番妄言比这通诊断更足以被冠为‘不知疾苦’,看似句句良言,实则字字都是幸运儿的傲慢。”蕾穆丽娜抬了抬唇角:“论及自以为是,你与皇姐不分伯仲。你永远不会理解他抓紧蜘蛛丝,在四面楚歌的危局里独自挣扎的滋味。”

“那么作为共犯的你,又是否真正理解他呢?”伊奈帆不置可否,只是反问道:“你说怜悯他的境遇,这是真心话吗?”

蕾穆丽娜的蓝眼睛剧烈地动了动:“在某个瞬间,我的心中确实会涌上类似的情愫。但因为不想损害他的矜持,所以便绝口不提。”

她冷静一阵,等眼眶中的泪水干涸:“时至今日,他的声名已然盖棺定论,躯壳也已化作灰土,但我仍旧认为他的愿望自有其高贵之处。他会向名利场屈膝,会向一纸判决低头,但独独不会因落败而怨尤。他的朝圣路上无需共犯,无论胜败皆不会改悔,威吓与劝诱都无法动摇,即便于战争的铡刀下身败名裂,也无需兔死狐悲的怜悯。因为他怀抱着尊严与爱,因为他就是他自己。”

少校饶有兴味地盯着她,神色寡淡的脸上罕见地浮起一丝微笑。他不再言语,只是望着她颤动的眼睫,直到她烦躁地抬起眼来:“没错,他就是他自己。”他终于开口:“我很高兴在这一点上,我们能够相互理解。”

他的求和突如其来,尤其是唇角那痕欣慰的笑意,令人一时措手不及。蕾穆丽娜拧着眉,后知后觉地难为情起来,为了掩饰,她将目光挪到深绿的荨麻汤上:“时间早已过了应季,想不到还能尝到品相俱佳的荨麻。”

“这应该感谢女王陛下的仁慈,”少校悠哉地靠在椅背上,蕾穆丽娜责难的目光压下来,他岿然不动:“若是少了她的恩准,厨师长自然没有这般神通广大。”

众所周知,战后物资奇缺,即便是欣欣向荣的地球,也难以一夜之间从焦土上生出新绿,重现繁盛时期的风貌。如今公主的衣食皆是仰仗陛下的垂爱,若是连与女王见面都执意不肯,说得刻薄些,大抵算得上不识抬举。伊奈帆给淑女留了几分体面,没有将劝诫宣之于口,蕾穆丽娜却已通晓他的言外之意,含着怒意的眼角上扬了三分,冷森森地斥他多管闲事。

“不过荨麻确乎是适宜春夏品尝的,入秋后的餐桌应该换上新的汤品。下周我会继续借用这里的厨房,教你如何做传统的瑞典浓汤。”

界塚不过是受命前来敲打几句,因此点到即止,识趣地换了话题:“荷兰豆和淡奶油的搭配算是天成,做法简单,不太费时费力,相信你会感兴趣。”

少校轻描淡写地补了两句闲谈,他的言辞便不再形同游说,这大多归功于淡薄的语气,载不住力量与热度,人间的爱憎恩仇此消彼长,它却在喜怒的荣枯里常青。他的字句中没有情感的血肉,正如自由的魂魄无需凭依,语言的眼睛向他敞开,在意义的樊笼中,他是来去自如的风。可惜质朴难免沦为乏味,洗练也易沦为无趣,公主想到,但富丽的装点总会过时,而无华的星斗却不会蒙尘。锦上添花的奉承、博人一笑的幽默皆为盛衰有时的草木,而当志得意满者一朝落魄,才会认清剥去糖衣的良言方为无价的金玉。

“尝尝这些餐点吧,虽然你今晚没什么胃口。”

公主别开了视线,鸣金收兵。试探也好,规劝也罢,他在关心她,以独有的思量与分寸——蕾穆丽娜拿起汤匙——在历经命运的起落后,她已然洞彻人情冷暖。

 “如果我所料不错,在烹饪瑞典菜方面,你还是新手。”出于奇怪的自尊,公主摆出一脸兴致缺缺的模样:“恐怕这两道菜都是初次试水的习作。”

“为什么这么想,”虽然被人看穿,少校依旧八风不动:“难道味道不好吗?”

蕾穆丽娜瞥了他一眼,不情愿地戳了戳手边的叉子,将肉丸送入口中。她下意识地默念界塚口述过的菜谱——将猪肉和牛肉馅用面包屑和牛奶混合,再用肉豆蔻和白胡椒调味,捏成丸子后用平底锅煎熟,装盘时浇上由玉米粉和牛肉高汤调制的酱汁*……味道不赖,她挑剔地撇了下嘴角,算是给予好评。

“感觉如何?”

“没什么亮点。”

伊奈帆并未取笑她的言不由衷。这位用餐完毕的厨师无所事事,目光便落在了食客的盘子上,似乎在等一句夸奖。蕾穆丽娜打定主意对其视若无睹,专心地品尝着土豆泥和黑醋栗酱制成的配菜。她隐约知晓对方做荨麻汤的缘由——那是上个周末,她翻看他从家里带来的过期杂志,斯堪的纳维亚的美食专栏详述了普通瑞典之家的初夏生活:在乌普萨拉的林间小屋外,春天走得很慢,名为莉泽的女人常常提着篮子去灌木丛中采野草莓,她的丈夫则在屋子里烤柠檬马鞭草蛋糕。等她回来,两人用屋后采到的接骨木花做好凝乳。随后她去森林里采一篮新鲜的荨麻,加葱末蒜末做汤。等邀请的朋友基本到齐,他们便在花园里办小型派对,一边喝着夏日荨麻汤,一边欣赏林间的夕阳*。

她的目光久久流连在那一页的照片上,简单的美食,蓊郁的花草,温柔的落日,亲友的笑容,风里似乎有初夏的味道……她在栩栩如生的文字间做梦,憧憬着一场欢宴,而等纸页翻过,海市蜃楼便转瞬消隐,悠然与和乐业已无迹可寻。不过是刹那的幻影,是一时的陷落,欲望大抵朝生暮死,她曾如此自嘲。而当书中的佳肴盛在眼前,她才醒悟彼时的泡影未曾逸散,而是凝成了梦中朝露,在心上经久颤动。

“实事求是地说,勉强称得上手艺精湛。”她低低地咕哝着:“如果是来自情敌的杰作,这位先生或女士会是最棘手的类型。”

伊奈帆一时失笑,将这句挖苦视作赞美收下了。见公主仍是脸色郁郁,便同她打趣道:“如果真的是情敌的手艺呢?”

蕾穆丽娜呛了一下,这个玩笑真是糟糕透顶。她本该狠狠地瞪回去,但少校难得与人说笑,因此便没有拂了他的兴致,不情愿地回应了他的调侃:

“先来后到。”蕾穆丽娜义正辞严地抗议:“而且你应该礼让淑女。”

“虽然我理应展现出绅士风度,但更应该优先服从情场上的游戏规则。众所周知,爱情之中不存在迟到。”

“如果你同意与我约法三章,我不是不可以考虑与你公平竞争。”

“要我在棋盘上先让你三子?这真是太狡猾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有来有往地消磨着时光。公主一贯伶牙俐齿,而少校竟也应答如流,从容地招架起来。他确实变了,蕾穆丽娜有些诧异,变得会微笑、会寒暄、会调侃、会争辩……但更多时候则是言辞更短,思量更深。短短一年内,恐怕他遭逢了不少波折,又或是结识了难得的益友,令他秉性的棱角愈加尖锐,处事的手腕却更为圆滑。

时间在走,人在变,唯独她跌坐在往事的尘灰里,偏执的少女停在了十六岁,被生活挫尽了锐气。公主唤人撤去碗碟,接过了美食杂志,随后毫无预兆地醒悟了——她也是砂砾,是过期的车票,是上世纪的推销员,是平庸与不合时宜。她试着遗忘那些珍贵的回忆,最终却连自己的幸福也一并遗忘了。

“恭喜你,”伊奈帆同她道别:“昨夜没有梦见斯雷因·特洛耶特。”

蕾穆丽娜避开了他的视线。她不再言语,也没有微笑,只是将杂志翻到了新的一页。

纸张太锋利,公主盯着细长的伤口,她的手指被划破了。




-05-

 

星期四的下午茶时间,窗外天气晴朗。玻璃碗中盛着面粉与发酵粉,在阳光里熠熠发亮。斯雷因生疏地加进香草粉、白糖和燕麦,倒入混合了鸡蛋的牛奶,随后用打蛋器搅拌均匀。十五分钟后,他打开了电饼铛,用刷子涂抹黄油。当少校拎着外套走进门时,他正用长柄杓盛起面糊,均匀地倒在铁质模具上。未等界塚表示异议,他便先以手势示意他稍等一阵,然后颇为满意地合上盖子。

“这些食材和工具是从哪里来的?”

“当然是走了合法的审批程序得来的。”囚犯耸耸肩,随后打开电饼铛,将第四张热腾腾的华夫饼装进盘子里,“三天后我还会得到一台冰淇淋机,可惜配备烤箱的申请被驳回了,我打算圣诞节时再试一试。今天的鲜奶油、果酱和冰淇淋是我拜托采购员买来的,配上新烤的华夫饼堪称是完美的甜点。遗憾的是没能买到斯堪的纳维亚的棕奶酪——用羊奶乳清制成,焦糖色,带有略微的咸味。”

在他介绍这一桌甜点的间隙,少校将西服外套挂在衣架上,用清水洗净了手。今天这桩意外算是一记警钟——伊奈帆取下红白格子的毛巾,漫不经心地想到——这座单人监狱被三方势力瓜分,少校远非手眼通天的权贵,若要托人办事,阶下囚自有阶下囚的门路。适当地提出请求等同于高妙的示弱,这类含蓄的奉承令高层十分受用,因此大多慷慨又不失戒备地满足了某人小小的欲求。

但这实在是不甚有自知之明,对于幸免一死的战犯而言,保持沉默才是这位伯爵余生的唯一要职。伊奈帆在餐桌前坐下,向华夫饼上盛了几勺香草冰淇淋。言行太过招摇,难免惹人忌讳。斯雷因定然深知其中的玄机,但却从不收敛,教人分不出他是不是看轻生死。从他亲切平和的态度里,没有人能探清他的处世哲学。

“味道和卖相都不错。”少校点了点头,以示称赞。

“还算合你的胃口?”斯雷因的声音里带着笑:“再试试鲜奶油和草莓酱的搭配。”

“值得一尝。”这是瑞典人习惯的吃法,于他而言有些过甜,不过也算别有风味。

斯雷因将桌上的红茶推来:“简单的甜点我还是可以准备的。”话虽如此,他的眼神多少透出些得意:“毕竟我也曾亲自做过两年有余的三餐。”

若是实事求是地评价,他的厨艺确实不错。伊奈帆看穿了他藏在谦辞下的微微自得,禁不住扬了扬唇角。也正是这一瞬,他发觉自己并不在意对方的生存态度,倒是关心斯雷因所提及的肉桂卷与黑面包、黑咖啡与淡啤酒、凯乐斯鱼子酱与斯堪的纳维亚奶酪。省去了繁杂的琐事,生活便失了趣味;抽离了平凡的日常,意义便无地生根。在这处清静的牢笼中孑然度日绝非虚掷良辰,眼下贫瘠的光阴便是一段富足的年岁——身无一物才算放下旧的恩仇,两手空空方可拥抱新的际遇。时间在走,人在变,或许眼前这位难友不巧误入歧途,迷失在幽谷的瘴雾里,但即便败兴而归,路上的见闻也算难得的财富。正如此时此刻,犯人正为这桌甜点而雀跃,他的欢喜是真实的。

“据说在挪威每家每户的早餐都是华夫饼和棕奶酪。”

“差不多,我的父亲生在挪威,青年时代来到瑞典求学,后来便在此安家,遇见了我的母亲。” 斯雷因手中不停,继续向电饼铛上倒入面糊:“当然,瑞典人对华夫饼的热爱丝毫不输给挪威人,因此华夫饼、肉桂卷和全麦面包便成为了家中每日的早餐。”

“你的父亲是挪威人,母亲是瑞典人?”伊奈帆侧目:“你的口音恐怕很成问题。”

斯雷因忍不住笑了:“确实,据说我小时候说的是混杂着挪威语的瑞典语,后来在母亲的坚持下,父亲才中断了他的挪威语教学。”

门铃被按响了,是惯例的午间巡逻,两名狱警正在门外等候。斯雷因笑着同他们打招呼,递出了烤好的华夫饼。三人就家庭点心的制作方法讨论一阵,随后又开了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期待你的新冰淇淋机。”

“如果你们能弄来甘草糖的话,大家肯定会尝到正宗的甘草糖双层冰淇淋。”斯雷因向狱警们挥手,听着他们在笑声中走远了,才重新踱回餐桌前。红茶被少校喝光了,见斯雷因在身边坐下,他不由得小声抱怨起来:“我最近似乎咖啡成瘾。”

斯雷因瞟了他一眼,推开了手边的茶壶:“你的脸色差得像是刚刚倒过时差。为了工作时呈现积极的精神面貌,在探视囚犯时忙里偷闲小憩片刻堪称天经地义。如果你在办公时昏昏欲睡,恐怕会打击同僚们的士气。” 他从抽屉里翻出几包速溶咖啡,撕开包装后点向茶几上的时尚杂志:“本月XXXX推出了新款遮瑕膏。如果你再继续放任你的黑眼圈,恐怕我只能节省本月的开销,出资拜托接线员小姐将它买来,提前当做圣诞礼物送给你了。”

“嗯……什么异想天开的提案……我又不是参加电视演讲的政客……”伊奈帆索性将头埋在桌上。现在他又冷、又疲倦,而且确信闭上眼再醒来肯定是明天中午。他下意识地摸向衬衫右侧的衣襟,止痛片揣在挂在墙上的西装口袋里,他扑了个空。

“还说什么出资买来……真是神通广大……”他烦闷地咂了下舌,咕哝着回应了对方不甚高明的俏皮话。

然而他的小动作没能瞒过特洛耶特。囚犯先生挑了下眉,调高了空调的温度,在懒洋洋的暖风、红茶香和咖啡粉末里,他俯下身,半是调侃半是关怀地问道:

“不如在沙发上休息一阵?”

“不行。”

“那去我的房间里怎么样?”

“不去。”

斯雷因无奈地耸肩:“逞强有趣吗?”

 “落井下石有趣吗?”

少校的抱怨黏糊糊的,满是浓浓的睡意。眼下他太疲惫,平日的缜密墙纸般脱落,遮掩不住失态,招架不起戏弄。自律素来是剑戟,助他喝令这具肉身。慑人的驱策挟着刀光斧影,挫尽行止的赘余,成就了他的金身。恰逢战争的尘霾太暗,他便被指为耀目的灯塔。时代为他镀了金光——界塚半梦半醒时想到——将他引至舞台脚灯前,直面冷眼与喝彩。疲惫——他被灌醉在声浪里——令他陷落的疲惫,无休止的工作,强咽下的秘辛……精神的陀螺滑向失控,他在名利酒色中飞旋,不可遏制地眩晕与坠落。瑟拉姆,蕾穆丽娜,特洛耶特……入土难安的遇难者,权力围场中的孤魂野鬼——他在墓坑里数着老友,从一座碑坟念到另一座。相识真是场荒凉的梦境——他们在病房里打了照面,经由战争,经由人类的顽疾。如今病友们被勒令拓荒,却无路无门。往昔的繁盛已作焦土,瓦砾下尽是文明的骨灰,死寂的废墟上再无慰藉,因为车票过期了,药片失灵了,返程的铁轨弃置了,徒留棺椁般密闭的黑夜,和黑夜里无处皈依的灵魂……一念无明——他蓦地生出觉解——看不透颠倒妄想,因爱憎而生出诸多烦恼,是种种凡人之苦……在自我的驱策下颠沛流离,他是不得安歇的拓荒者,背靠时代不可弥合的疮痍,由生到死。

他放开意识的绳索,手指一根根松落。即便时代为他镀了金光,长久地顶着风雨疾行,灵魂也终会生锈蒙尘。

人世的苦海中,众生皆是泥塑。

斯雷因的手毫无预兆地搭在了肩上,少校脊背一僵,气力全无的身体绷紧了。他的嘴唇抿成一线,等候囚犯不温不火地撤回手,比落下时更加不着痕迹,如同替他抚平衬衫上的褶皱。而他的宿敌却长久地停歇,最终竟似比他更疲倦一般,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

向来与他争锋的某人,竟不愿见他如此落魄,沉默地将他从溃败中搀起。

沉默有声,像一声叹息。

“这是所谓的Fika?”他的嘴唇先于他的意识开合了:“真是惬意的下午茶。”

斯雷因并不急于作答,等待对方的眼神渐渐凝聚,再将咖啡推到他的手边:

“没错,是瑞典人生活的一部分。从上周你向我询问瑞典肉丸和荨麻汤的做法时我就应该察觉了,今年的一二月份你去了瑞典?这趟出差还算愉快?”

“好坏参半。”咖啡太苦,伊奈帆皱了皱眉,似乎清醒了不少:“被雪覆盖的城市很美,但是天气太冷了。”

他咽下半杯咖啡,舌尖和喉咙被烫得发紧:“印象最深的是斯德哥尔摩的炸鲱鱼餐车。新煎的银白色鲱鱼排搭配薄脆饼干,淋上芥末酱,夹入裸麦面包或者卷成无酵饼卷,附上大量的洋葱和法式酸奶油*。当地人像海鸟一样大口吞下手中的盐渍鲱鱼卷,食物上溢出的白气暖洋洋的。”

真是和他性格相符的发言。坦诚、直接,偶有孩子气。斯雷因不由得笑了:“也是,依你的喜好,我想你会爱上瑞典的夏天。”他自如地替界塚翻过了方才的失态:“虽然瑞典的峡湾、极光和滑雪确乎有着独特的迷人风采,不过对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的居民而言,阳光才是真正的奢侈品。当夏日与不落的太阳叩响门扉时,他们会敞开自己来迎接。”

“夏天,仲夏节吗?”

“那只是夏日的一隅罢了。七月的生活是河流,闪着模糊的光,奇特而温存。极昼让灵魂摆脱了重力,一切都轻飘飘的。吐出的烟圈,啤酒的气味,纹身墨水的印记,落地玻璃的反光,电唱机的音乐,还有在血管里嗡嗡的笑声……名为忧郁的警察也无法将它们拘禁,只能躲在影子里闪着信号灯。”

斯雷因舒服地靠在椅背上:“印象最深的是五岁那年的夏天,父亲租了一艘游艇出海,带我和母亲一同欣赏沿途峡湾的美妙风光。其实我更中意的度假地点是丹麦——在孩子的心中那是乐高的天国,是由码头、船舶与小火车连结的童话世界。为了安抚我的怨言,母亲答应回家后会为我缝制维京海盗的玩偶。”他晃了晃茶杯:“很多时候我会觉得自己的家庭和千万个瑞典家庭别无二致——父亲开沃尔沃,母亲喜欢看电视剧《阳光地带》,一家人每天都会吃肉桂卷。”

“但实际上每个家庭各有特色,”伊奈帆接过话题:“相信并不是所有瑞典人都喜欢ABBA的音乐、滑雪和斯德哥尔摩设计展。”

“没错,当我们一家人住在哥德堡市内的平板积木公寓里时,隔壁住着讨厌一切冰上运动的女孩,朋克风的打扮令她常被人误以为是热爱音乐节、习惯于昼伏夜出的派对动物,事实上她很抗拒流行风潮。她爱英格玛•伯格曼爱到发疯,每年夏季都要到那个老头在法罗岛上的故居朝圣。而且她痴迷于烹饪,每当女朋友去北部的于默奥猎鹿时,她便会邀请我去她家帮忙吃光当天的小饼干。她的女朋友回来时则会送我采到的浆果和猎鹿时佩戴的荧光色帽子作为小礼物。”

伊奈帆听出了言外之意,他静默一阵,继续向杯里添些咖啡:“世事难料。”

斯雷因笑了下,他鲜少提及那段平凡的岁月,如今再谈起已是云淡风轻:“世事难料。从外表到性格都特立独行的女孩坐拥最平凡的人生,而去她家中吃点心的、从内到外乏善可陈的小男孩却成了传奇里的人物——一位恶名昭彰的战犯。有时我追溯过往的经历,却难以揣摩出其中的玄妙,最终只是徒增慨叹罢了。在命运的哑谜前,愚者常常曲解真意。昭示当下境遇的线索散在往昔的每处尘灰里,伏笔微不可察,越是无声便越是惊心。”

一时无话。

斯雷因坐在咖啡的白气中,神色平静,不动声色地拨弄着记忆的困局。夜以继日,他与它作伴太久,熟识每痕锋利的棱角,足以助他将其拆解折叠,塞回脏腑深处。伊奈帆揣摩着他隐而不发的疲态,无端想起斯德哥尔摩冰冷狭长的地铁隧道。凛冽的初春时节,北纬六十度的天空刚蒙蒙亮,他乘坐地铁蓝线,随着报站的电子音,满是恶意涂鸦的车厢在铁轨上隆隆碾过,虬结蜿蜒的墨线像黑色的伤口,愈合撕裂,撕裂愈合,是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居民的黑色胎记,是泡沫经济、高抑郁率、高自杀率和乌托邦破产的恶兆。而这恶兆下是尖叫,是爱德华·蒙克画作中的尖叫,是燃烧的夕阳与螺旋的峡湾在尖叫,是惊惧的灵魂在孤寂的宇宙中尖叫,是源自生存的撕心裂肺的哀鸣。

斯雷因·特洛耶特却很安静。周遭的万物在静寂里呼喊,在螺旋的每个节点上尖叫,他一动不动,只是在疾驰的过往前闭了下眼睛。

“预兆是哑默的,是古时传下的烽火,是一缕烟尘。而人生是敞开的门,四面来风,烟尘便流向生活的处处角落。”

“仍是在哥德堡的平板积木公寓里,隔壁的住客仍是朋克女孩和她的女友,我抱着折好的床单,身后散着新衣柜的油漆味道,窗外飘着九月的雨雾和她们厨房吹来的烟气,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白色里,一切都令人鼻端发痒。我望着影影绰绰的教堂,心想眼下的遭遇想必是不真实的——我独自折过衣服,也独自看过雨水和烟雾,它们却从未同时进入我的生活,也从未恰好遇见白色的天空。”他顿了顿:“诸如此类的‘从未’还有许多,大抵都能为我的猜测提供佐证。譬如我的母亲从未离开过我和父亲,但她半小时前却彻底离开了我们的家,所以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母亲离开了,甚至没有为我拭去脸上的泪水,这样不温柔的告别定是不真实的。”

“太多的不真实反而是真实的预兆,”他仍是淡淡的,盯着咖啡中的一点反光:“命运是谜。即便你机敏过人,也会在它的笑声中失聪。”

界塚喝干了咖啡,盯着空荡荡的杯子。里面不再有影子和水光,只余下潮湿的、死寂的、褪了色的咖啡渍。

父母早早去世的他,每当谈及未曾谋面的亲人,总是不知该如何开口,甚至不知应如何沉默。

“时至今日,你还是没有放下你的母亲。过期了这么久的爱与执着,早该失效了。”少校最终将目光移到对方的脸上:“既然你那么爱惜这张照片,为什么要将它留在避难所中,而不是带在身边?”

“你会将珍宝时刻托在掌心吗?”斯雷因有条不紊地收拾着餐桌:“离贵重的事物太近,人会变得软弱。”

“人类都是软弱的,不必勉强。”

“不必勉强,这算是最难以琢磨的人生境界了。童年时我对未来有过许多设想,但都大抵务实。记得我在那位朋克女孩家中吃饼干时对她说过,我不求成为父亲那般的英雄或先驱,只想做个普通人,不愿勉强自己。”他漫不经心地说道:“但是随着年纪增长我才逐渐发觉,生活原本便是件勉强的事。”

斯雷因端起杯盘,向推车走去,留下一地沉默。

咖啡的余热烧起白雾,在嗅觉与味觉的森林中,神经结为蛛丝,血液涌成云朵,枯木似的灵魂生起烟,于肉身的苦役中穿墙而过。昨夜的思虑、今日的劳碌乃至构成生活的一切病态……逃离现世的苦难只需轻轻呵气,咖啡因能让精神飞跃海峡。斗室中的云端浪游理应安逸又快活,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可惜旅伴有着不惧风蚀水刻的眼睛,隔着岁月的尘埃和金粉,只消一眼便看清了彼此的本相。阶下囚与胜利者,两人的立场云泥之别,肩上的行囊怀里的心事,看得穿也不得说穿,经年累月如鲠在喉。今时今日,即便两人在日常的碎屑里弯腰挑拣,也凑不出适宜的闲谈。哪怕无足轻重的尘灰落下,也会将粉饰砸得面目全非。

两厢无言,两具倦怠的皮囊。

“太多的不真实反而是真实的预兆。”少校低声复述。见对方停下脚步,他继续道:“太多的偶然恐怕也是必然的结果。”

“生父病故之后,宣誓效忠于瑟拉姆小姐,被库鲁特欧伯爵收为下仆,投奔扎兹巴鲁姆伯爵,而后又变节,凭借爵位、战功和傀儡步上权力巅峰……十年的异乡生活没有片刻平顺,厄运接踵而至,命运的捉弄下藏着捉弄,恶时辰里又遭逢恶时辰。”伊奈帆顿了顿:“这些大抵是旁人的评价,我却对你的境遇感到不解与困扰。为什么会有人在全部的人生节点上都做出了致命的选择。”

斯雷因讶异地睁大眼睛,他与他对视,隔着不欢而散的下午茶。最终前伯爵放下杯盘:“想不到你竟敢堂堂正正地提问,勇气可嘉。”

一桩桩秘密是一张张船票,倾诉意味着同舟共济。他们向来谨守界限。独善其身才是良策,两人于此心照不宣。

“这句话太泛泛,你的指摘理应更为精准。你不过想说我对女王陛下的爱是错误的。”他直面他的诘问,亦是堂堂正正:“或者说,对她献上敬爱的方式是错误的。”

“爱没有错误,错的是过期的执着。”伊奈帆旧话重提:“记忆有保质期,逝去的岁月再美好,总有失效的一天。时间在走,人在变,你明明可以拥有新的人生——养父的厚爱,下属的效忠,公主的垂青……远比蒙了灰的岁月闪亮。你却不肯接纳,仍是为昨日的泡影而奋不顾身。”

“爱是有条件的。”听了他的批驳,斯雷因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口:“你说我赢得了权贵的赞赏,下属的尽忠,公主的爱情。这是因为在他们眼中,斯雷因·特洛耶特有着过人的才干,在同辈青年中略显出色。然而他的百折不挠、他的机敏聪慧、他为人称道的手腕与美德,只是在向她身陷的幽谷中探险时才燃起的火苗,他卓越的胆识不过是从她的笑容中撷取的光彩。没有她的激励与照耀,他便会现出原形,跌回那个碌碌无为的异邦人。”

礼尚往来,他也旧话重提:“从童年时代起,我对人生的设想便大抵务实,甚至乏善可陈。我的父亲便是众人眼中的神话,旁人只看见他身上的光环,而我却看见了盛名之下活生生的代价。跟在某个贵族身边唯唯诺诺,随波逐流地走完一生,虽是胸无大志,但我不认为这值得蒙羞,平凡者也有平凡者的幸福。不过是为了女王陛下的幸福,我才踏上清苦的朝圣路,向权力的顶峰独行。我以为我落下的每滴汗水都能让我与她更近一步,可一切都只是将她越推越远——她与她的理想同样易碎,我的手却只能捧起其中一个。人是自私的,我毫不犹豫的选择了保护她,她却做出了截然相反的抉择,如果我们早早便分道扬镳,恐怕便不会生出这些纠葛。”

“所以说你的执着早该失灵了。物是人非,她早已不是你眼中柔弱的模样,也不再需要旁人强加的庇护。更重要的是,她和你同样固执,是同样坚忍的殉道者。你为了信仰而出卖灵魂,她未尝不能为理想而赴汤蹈火。即便全世界都是阻碍者,你们也会将选择的道路走下去,不论对错。虽然她天真,你世故,但在这一点上却极端相似,或许正是因此你们才会冥冥之中互相吸引,成为彼此生命中的不可替代。你们都太固执,纵使分道扬镳,也仍会永远牵挂。于是便落得如今的下场——你们的生死早已不由自己掌控,而是牢牢地被对方攥进掌心。”

斯雷因摇头:“我并非看不透这番困局,只是醒悟得太迟罢了,致使一切都不可挽回,命运的荒唐之处便在于障壁太多。在决战的尾声,我终于看清她决意飞离我的庇护,我为她铸造的城堡只是她的囚笼。那时我想,或许选择赴死便能恩怨两消,将她赐予我的生命与功名偿还清楚。我太累了,只能以死从执念中挣脱。可她却再次拯救了我,即便只有肉体,没有灵魂。恐怕我一生中再也不会有那样泣不成声的时刻——或许是被她的苦心所打动,或许是因为彼此的爱依然不变,或许是因为知道此生此世,谁也挣不开彼此的网。她仍需要我的庇佑,即便她已独自上路,她还是那个柔弱的女孩。”

他的独白像是一声叹息,太多的深情与无奈,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你们都曾将彼此从死神的镰刀下夺回,事到如今,谁蒙受谁的恩惠,谁承了谁的福泽早已分辨不清。你的境界不该仅仅局限于恩怨情爱。”界塚沉默片刻:“你曾在决战时寻我决斗,是因为自暴自弃,还因为记挂着肩上担负的责任,不愿置正在奋战的士兵于不顾?”

“斗转星移,人总会成长与改变。或许你在权谋的围场中厮杀是为了少女的幸福,但随着汗水和泪水滴下,人生的土壤中已经萌发出新的意义。即便它尚且稚嫩,不似爱一般炽烈夺目,但在生死关头,也足以撑直你的脊梁。因为它累积在你踏出的每一步中,它是你在障壁的每块砖石上逐一敲打、在人生里上下求索中得来的领悟。”

“眼下便是个新的开始。虽然过往的荣膺成了废纸,但平凡人也有平凡人的幸福。你的人生还长,只要悉心参悟生活中的苦乐,有朝一日总能不需旁人的照耀,自行焕发出光彩。”

话音一落,斯雷因便挑了挑眉:“这番劝慰听起来没有半句务实。尽是些无用的假高深。”

“是真是假,你比我清楚。”伊奈帆看出他在故意刁难:“毕竟你每天都在从中亲历。”

“所以你是在纸上谈兵?”

“恐怕不是,而且我的每一步都比你走得扎实。”少校靠在椅背上,指了指沙发上的公文包:“如今我的苦乐可是比你丰富多了。”

“是吗。”斯雷因将手抄进口袋:“两点一线的日子和狱中赋闲的生活相比,不过是半斤八两罢了。”他同他打趣道:“要不要互换,我眼下的自得其乐可是你体验不来的。”

“体验不来的还有很多。比如我不知道在狱中追忆过往时心境如何。”他突然话锋一转,直截了当地提问:“你对你的败北究竟如何看待,事到如今,你为自己的罪行而后悔吗?”

这个问题绝不该被摆在桌面上。谁也不该了解谁,谁也不该同情谁,倾听彼此的苦衷毫无意义,两人身份敏感,交流心声只会令自身难保。

面对这番突袭,斯雷因只是眨了眨眼:“就像你没有经历过败北,我也没有尝过的初恋惨淡收场的滋味——虽然我们天各一方,但灵魂却永远是彼此的眷属。”前伯爵经验老到,用玩笑将话题推了回去:“你为什么会爱上女王陛下,事到如今,你对这段恋情作何感想?”

真是不得了的挑衅。少校动了动眉梢,正打算回应,可惜被门铃声打断了。斯雷因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下午三点整,到了散步的时间。犯人礼貌地向在门外等候的狱警们致意,随后向少校发出邀约:“不如一同到户外走走。”

 

 

 

午后三时,囚犯与军官在僻静的院落里转了转,散漫地吹着风,悠闲自在的模样像是疗养院中的老人,惯于深居简出的生活。两人看着云上金色的光、枝头欲坠的黄叶、建筑落下的影子、昨夜雨水的痕迹……通电的隔离网上悬着鸟尸,他们一同踩过焦黑的羽毛。最终两人停在灰墙的阴影里,清冽的空气与草木香涌进鼻腔,他们的短发被风吹乱。没有试探,没有争辩,再精妙的言语都是不解风情,他们并肩站在一起,抬头望着秋季湛蓝的天空,望着飞机在天边遗下的白线。

少校松了下领带,在风过枯叶的声音里阖上眼。此时此地,他与他分享相同的知觉。他听见了寂静。

女王大婚时也是这样的好天气,天空是春季的普鲁士蓝。他走进这间院落,公文包里是新书和旧伞,还有印在明信片上的染井吉野。他望见了纳凉的犯人,斯雷因穿着松松的衬衫,像一角白帆,在地平线外招摇。高墙低下眉,眼睫般的灰影垂下,青年的半边身体斜进黑暗中,轻得像是站进折起的狭窄衣边。风声很急,云流得很快,他的嘴唇和手指轻轻颤动,泄露了他离清静太远。他在追忆往昔,背靠着曾梦寐以求的辉煌人生,命运马不停蹄,却也默不作声。

伊奈帆阖了下眼,此时此地,他听见了寂静。

他的恋情的逝去是静默的。爱上那位清澈无垢的公主只需一闪念,初恋大抵如此,像是绸布玫瑰,肤浅却鲜艳,无根却深刻。他花了一年有余才说服自己,她不是他的肋条做成的姑娘。而斯雷因在初见时便知晓了,坠落异乡时他从灰土与窒息的疼痛中睁开眼,眼中映出的是光与风,是女孩纯洁的碧眸。温柔、谦逊、真诚、宽容……她也是斯雷因的绸布玫瑰,是世间万全的美德与慈悲。他注视着她身后高贵的魂灵,只是恰好路过她的容颜。他的目光滤过她娇憨的脸颊,像拂过彩色的薄雾,如同海上的泡沫,直奔太阳而去。而少女则透过他的瞳孔看见了生机盎然的新世界,看见了自然不可思议的恩赐。他们借由彼此的手触到了此生珍爱的造物——她爱上了一颗蓬勃美丽的星球,他爱上了一颗纯真无暇的心灵。他们的灵魂有着相似的成色——他们各自的信仰坚如金石,庇佑两人在理想之路上不生变悔。他们将宝物强塞进对方怀中——他为她推动战争,她将他关进囚笼,即便这只会让彼此愈加痛苦……命运写下了太多阴差阳错,成就了最糟糕的爱情,却也令他们的亲密不再拘泥于俗世的情爱——比赫赫权势更闪耀,比山盟海誓更温柔,比此身的生命更贵重。

手表所有的指针归向十二时整,世纪婚礼在教堂中举行,福音的钟声在耳畔响起,女王陛下微阖双眼,静静地为子民祈祷。斯雷因似有所感地抬起手,天堂的光彩纷至沓来,他想撷取一隙破晓。

多么美好,远隔千山万水,她与他同时听见了寂静。或许在最糟糕的爱情中,确乎存在名为心有灵犀的浪漫。伊奈帆为两人祈祷——愿他与她如阔别的海流,必将于云间邂逅。在遥远的泥沼或天国,终会与灵魂的眷属重逢。

再见了,再见了。斯雷因静静祈祷。愿我们相遇在未来之中。

 

秋日的天空下很安静,囚犯活动着肩颈和手腕,侧过头来,望着军官松松的衬衫领口和半闭的眼睛,不由得轻轻微笑。界塚伊奈帆,于他而言是寡言,是勋章,是公文……他的眼睑下阖着与闭塞的监狱截然相反的世界,是这位战犯曾独自突围的、风波诡谲的权力猎场。人生真是玄妙。在他因腹中筹谋而辗转难眠的那些长夜,或许这位军官正享受着悠然自得的午后。如今立场互换,轮到他来打发心事杂乱的清闲时光,对方则在阴谋阳谋中艰难跋涉……斯雷因不自知地探过身,第一次认真端详着这位宿敌的脸,他想起自己为了攀上权力殿堂,曾一度对旁人的苦难视若无睹,最终被岁月淬炼得对眼泪无动于衷。而眼前的人却不同,明知自身立场岌岌可危,却仍是向他伸出手,不肯选择明哲保身。

他想对他的境遇摇摇头,却转念想到自己不得安宁的生活。两人各有各的苦修。因他每天闲在狱中自省,过往的记忆便纷纷上门讨债。他将良知压抑得太久,越是回首岁月,便越是不堪回首。太多事情忘不掉放不下,他欠谁谁欠他,越算越清醒,便越来越痛苦。一切隐秘的爱憎都掀开棺椁,从成年到童年,阴魂不散纠缠不休……直到某个深夜,他突然梦见母亲,梦见越来越冷的拥抱,梦见她离去的背影,梦见不曾被拭去的眼泪……他在剧烈的心跳里睁开眼,冰冷的身体靠在冰冷的墙边,恐惧与孤寂吐不出咽不下,只能茫然地盯着潮湿漆黑的铁窗,听着窗外疾行的雨声,久久才想起自己无家可归。

他将脸埋进手臂里,记起了那张被他舍弃的旧照片。那是一段甜蜜岁月的凭证,有着母亲的模样。它曾被安置在他办公桌上,陪他睁着眼熬过无数焦虑的深夜,见过他一切的难堪与失魂落魄。在他预感自己命运即将盖棺定论的前夕,他在它的微笑里久违地感到踌躇,最终将它连同机要文件一并存进避难所。在C17大门落锁的十五秒内,他的手始终在颤抖,可他却不敢将照片带在身边。他做不到在它的注视里赴死,他满眼都是母亲落泪的模样。

那夜他将脸从手臂间抬起时,眼眶里空荡荡的,没有半滴泪水。他抱着膝盖坐在墙边,直到骤雨停歇,曙光初露。夜晚沉没了,就像他曾独自熬过的无数夜晚一样,彻夜难眠后没有任何事情会改变,只剩下疲倦又亢奋的神经。他换了个姿势,松开麻木的双腿,听着渐渐嘈杂的鸟鸣,看着窄窗里的天空慢慢亮起。这便是明天,他想到,新的明天,旧的明天。

 

当他将手从太阳穴上移开时,伊奈帆已经睁开了眼睛,血红的眼瞳正凝视着他倦怠的神情。或许他早就从小憩中清醒过来,只是不曾抗拒自己的靠近罢了。斯雷因皱了皱眉,就在他整理思绪时,对方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

“看过我为你带来的美食杂志了吗?”只消一句,他便将他的思绪带回了温和的日常。

斯雷因怔住一瞬:“去年的那本七月刊?昨天晚上读完了。可惜其中斯堪的纳维亚美食专栏介绍的大多是被日本厨师改良的菜肴。虽然迎合本地读者的味蕾无可厚非,但在我看来则缺了些异国风味。”

“比起拘泥于味蕾的舒适区,我更愿意品尝地道的美食,上次你教给我的瑞典肉丸和荨麻汤就别有特色,我和朋友都很喜欢。”少校将手枕在脑后:“这期杂志似乎介绍了瑞典的腌鲑鱼片?不如你给我讲讲家中日常的做法。”

“我母亲习惯于用莳萝芥末酱来配腌鲑鱼片。”时隔太久,记忆早已模糊了,斯雷因断断续续地回忆道:“鱼应该选择成年鱼。制作腌料的话……取少许白胡椒子和杜松子,捣碎后放入海盐片和莳萝叶。再接下来要调制莳萝芥末酱……要选择斯堪的纳维亚芥末酱才算味道正宗。”

“有替代品吗?这在日本很难买到。”

“大概可以用热狗芥末酱来代替。此外还需要加入蛋黄、葵花籽油、醋,搅拌均匀后放白糖来平衡酸味,最后加入大团的法式酸奶油*……”

两人就此闲谈起来。或许是跨出了自设的界限,挣脱了言语的枷锁,一切你来我往由此变得游刃有余。他们以一日三餐为引,轻松自在地谈天说地,从鲑鱼片的腌制、瑞典菜肴的烹饪又第二次谈到了少校在瑞典的旅程。两人一同抱怨了瑞典冬季的极夜、大雪、可怕的光疗室、一杯接一杯的咖啡、睡意朦胧的每一天。然后又忆苦思甜,盛赞起瑞典的夏季洋溢的热情与活力——海岸、音乐节、屋顶纳凉、大街小巷里的单车、露天酒吧里无休止的畅饮。伊奈帆津津有味地听着斯雷因描述自己的故乡——四面环水的斯德哥尔摩,从初夏讲到仲夏,最后谈起夏末的休闲派对。

“斯德哥尔摩周边有三万多个岛屿,每到夏末,我们一家人便会乘小艇出海,买十几瓶受管制的夏日淡啤酒,邀请亲朋去夏日小屋开小龙虾派对。母亲会一同与大家用桦木生火,加入新鲜的莳萝,煮一锅淡水小龙虾。开锅后将红通通的龙虾倒在铺在桌上的报纸上,用餐前一同举杯唱祝酒歌。而不会喝酒的父亲则和我来到屋后,面对自然美景享受户外热水浴*。”

“夏日小龙虾派对,听起来不错。”少校似乎颇有兴致:“举办一场小型派对想必很有趣,最起码这里的工作人员肯定乐于参与——基于你平日里的好人缘。不过邀请大家一道喝淡啤酒实在有些困难,若是我向这座监狱的执勤人员劝酒,恐怕立时就会被免职了。”

斯雷因笑着答道:“虽然没有祝酒歌就不算瑞典人的龙虾派对,不能喝酒更是让派对毫无灵魂,但是依眼下的状况,我们没有吹毛求疵的资格,哪怕只是办一次普通的夏日聚餐,烤一份夏日蛋糕喝些荨麻汤,也是令人心满意足了。”

“我还是认为小龙虾必不可少。如果积极争取的话,说不定你可以和接线员小姐喝酒,若是幸运的话,或许我也能有机会与你碰杯?”

“虽然知道界塚少校手眼通天,但你的提议还是未免异想天开。”斯雷因将手抄进口袋里,同他打趣道:“眼下给我配备烤箱都是千难万难,要是接到在监狱里举办派对的申请,恐怕政府高层会以为是叛军欢庆我就此出狱的前兆,吓得心脏病突发。”

“事在人为,如果从现在便开始筹备,到明年夏末时或多或少总会取得进展。即便明年的申请没有通过,还有后年,大后年……总有一个夏末,大家会在莳萝和龙虾的香气中,在欢快的祝酒歌声里,轻松地闲谈,开怀地举杯。”

斯雷因有些讶异。他侧过头来,细细地打量着界塚的神情,发觉对方与平时说笑的模样截然不同。即便他不清楚少校是何等一诺千金的人物,却也看出此刻的承诺绝非虚情假意。真是罕见的体验,他在他的注视里想到,养父向他许下权位,属下向他宣誓忠诚,公主向他献上爱情……似乎他已很久未曾得到过这般不掺杂任何权谋与硝烟气味的承诺——关于一场夏末欢宴的约定。他终于一改调侃的神色,发自内心的微笑起来。他倚在墙边,右手握成酒杯的模样,向眼前那人举起:“明年夏末,借你吉言。”

伊奈帆也终于露出微笑,他举起半握的左手,在秋季的晴空下与他碰杯:“明年夏末,一言为定。”

秋日的黄叶在风里打着转,静静地飘落在他们脚下。

 

 

 

『TBC』

 

 

 

* 文中“美食杂志”上的内容和部分关于瑞典生活的描述来自于关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纪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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