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漠北
睁大眼睛做梦
2016-08-30

【艾瑟蕾穆】The Death of Venus

※艾瑟X蕾穆,字数1w8,原作衍生向,有少量伯爵姬

※人物OCC,少量角色黑,不建议艾瑟粉入内

※我流放飞,审慎阅读,拒谈人生,注意避雷

※(不雷双公主的朋友们不考虑点开参观一下鞋教现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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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她看见了碧绿的浅滩,一段浪漫神话的母体。海风语调缠绵,递来万物荣枯的消息。她凝望着流动的云,神情雀跃,如同雏鸟。

一只手突然从身后覆住她的双眼,像是阳光下的树叶,轻盈而柔软。她转过身,嘴唇擦过纤细的手指,眼中白裙的少女微笑着,赤裸的足踝陷入雪白的细沙里,恍若诞于海水与歌谣中的维纳斯,那位爱与美的神祗。

她闭上了蔚蓝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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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Death of Venus

 

鉴于这世间布满地狱,我应怎样看待你这华丽的地狱呢?

 

 

 

-01-

 

他曾在闲暇时刻陪她看书,她撒娇,他便乖乖地捧着书读给她听。她眼里带着狡黠的笑意,听他用字句将那幅《维纳斯的诞生》拼凑出来,为他小小的纵容而洋洋自得。末了,专注于未婚夫英俊眉眼的她莫名地抛出一句:“为什么爱与美隶属于同一位神明?”

年轻的伯爵思索了片刻,似乎她古怪的提问并未令他惊愕。他合上了装帧精美的读物,若有所思地递出一句:“因为神明是完美的,能够将爱与美和谐地融为一体。然而对于一位君主而言,爱与美则互为宿敌。”

这句话很重,落在了她的肩上。他的目光却很轻,海雾般弥散着。蕾穆丽娜望着他,那双碧绿的眼睛像是她倾心已久却不可触及的汪洋,它栖居在另一颗星球上,潮起潮落与她隔着黑暗的真空,困于笼中的她无力抵达。然而在焚烧两颗星球的战火中,那片碧海最终被漫漫黄沙侵蚀,在她的记忆里干涸成皲裂的土壤。另一片潮水则轻柔地漫上浅滩,点点滴滴汇聚成海。这番残酷的轮替正如他跌下政坛,她登上皇位,他困于牢笼,她振翅高飞。如今她的皇姐代替那位伯爵,深情地注视着她的眼眸。而她则错开目光,对她眼中的怜爱置若罔闻。

这汪碧绿和那位骑士是她一生的痛点,她对着它们只能颤抖着沉默。战犯与女王相似的眼瞳几近嘲讽,蒸干她的泪水,毒哑她的怒火。它阴魂不散地提醒着她的失去,令月面上的那场败北如凌迟般漫长。她扫过皇姐的眼睛,这对玻璃般的赝品是来自命运的羞辱,让她的悲痛渐渐变质成难堪。她想躲开她,千方百计。而罪魁祸首却偏偏如影随形,令她无处可藏。

自斯雷因·特洛耶特沦为阶下囚之后,她的皇姐便成了她的监护人。这位帝国新君迫不及待地给予妹妹公主的名位,妥帖地安置她的起居生活。对于她过往堪称叛国的可怕罪责,这位女君用笑容将它一笔带过。这份宽容的爱意令她坐卧不安,一种形同战败的耻辱日夜折磨着她,她的锦衣玉食似乎是对往昔爱恋的出卖与背叛。自尊引发的羞恼和恋人离去的空虚,令她时常状似梦游。她心神不宁地穿行在庭院和花园中,惦念着曾陪伴在侧的伯爵。他的忠诚,他的背叛,他的冷漠,他的温柔……桩桩件件皆是谜题,她拂去记忆里的尘埃,那些时光眉目清晰,而她却读不懂他的真心。她拥有过什么,她失去了什么?所谓的爱情是他筹划的骗局,或者爱情本身的存在即是谎言?

她长久地陷入这些谜题中,思绪沉沉,了无生气。这却令皇姐对她愈加关爱。一天她坐在花园里,烦躁地翻阅着十四行诗,最终撇下书本,对着娇贵的百合花出神。那些真假难辨的过往喋喋不休,在她心里纠缠着,直到瓷白的指尖将钴蓝的玫瑰送至她唇边。

“这是园丁新培育的花朵,和你的眼睛有着同样美丽的颜色。”

蕾穆丽娜抬起头,金发的维纳斯正笑盈盈地望着她,那片魂牵梦萦的碧海里映着她的愁容,她闭了闭眼,耳畔响起了心脏冻结的哀鸣。

“我累了。”

她摇着轮椅离开,冷淡得近乎傲慢。恨意堆在齿边,逼她咬紧唇舌。她的皇姐向她递来一支去了尖刺的玫瑰,唇角的线条流水般柔和,这恬淡的笑容却灼伤了她,满腹心事的她从这纯洁中偏执地读出了血腥。是旧日亲友的一败涂地才让这位新君神采奕奕,是帝国死士的尸骨累累才让她展颜微笑,自己的痛苦和绝望是她笑容的给养,因为令自己痛苦的症结便是她快乐的源泉。她的美残忍无情,细想起来令人血冷。

“对于一位君主而言,爱与美互为宿敌。”斯雷因的声音在脑海中幽幽地缭绕。

她突然停下了。

艾瑟正站在她面前,微微屈身,将落下的诗集放在她的膝上。

“好好休息,”她细细地叮咛着,眼波温柔:

 “不喜欢看书,听人来读也可以。如果需要,我会读书给你听。”

她贴得很近,温热的吐息拂动着她的额发,“我可以每晚读给你听。”

这句话像是女巫的纺锤,无形无色的尖刺挑破了指尖,令她瞬时陷入睡眠般的梦幻。她想起了他,那片隔着黑暗与真空的海域,那颗遥不可及的真心,那些谎言,那些许诺……那些真假不辨的款款深情,分明是换了具皮囊借尸还魂。她扬起头,堪堪擦过皇姐的脸颊,肌理间清淡的花香安抚着她紧绷的神经。她凝视着她,无可规避,艾瑟的眼里的诚挚令她恐惧,令她既爱又恨。

“谢谢。”

她遏制住晕眩,匆匆离开了。这句模棱两可的答复意味着她的动摇。人们炽热的眼瞳后藏着怎样的冰窟,沉积了怎样污浊的杂质?她理应熟知,却偏偏被那双眼瞳牵引,如同行星逃不开恒星的引力。或许是她太孤寂,她的心是灰白的土壤,开不出鲜亮的花朵。或许是她太软弱,扎兹巴鲁姆伯爵或是斯雷因,她始终不得不仰仗权臣的庇佑。或许她是太空洞,十几年来效仿皇姐的模样,而她捧出的灵魂却被当成次等品。所以她才那么渴求温情的滋味,哪怕爱的糖衣下藏着苦涩?

这位温柔的新君能否给予她无瑕的爱意?

“对于一位君主而言,爱与美互为宿敌。”

她想着那人的告诫,神思恍惚喃喃自语。

三天后,她向自己的皇姐请求,以后每晚为她读书,直到她安稳入眠。

她的皇姐欣然答应了。

 

 

 

-02-

 

“请转告公主殿下,斯雷因·特洛耶特说他想死。”

他阖了阖眼:

“请您忘记他吧。”

 

 

 

“斯雷因说他想死。”

艾瑟的朗诵被打断了,她放下书,看着妹妹失魂落魄的神情。

“我梦见他说他想死,我扑过去抓住他的手,惊惶不已。而他却化成了碧绿的海水,化成了淹没我的眼泪。”

“我梦见他对我微笑着,谦恭而傲慢地说道,你与我的关系,只是一场披着忠诚外衣的交易而已。我们不须互相信任,只需彼此利用。”

“明明是那样冷酷的宣言,却偏偏令我听出几丝深情。看着那状似温柔的眼神,我不由得笑了,我笑他是如此残忍,甚至不给我遗留半分幻想的余地。我笑他是如此的吝啬,甚至不肯施舍给我片刻温情。”

艾瑟陷入了柔软的沉默,良久后才轻声安慰:

“或许这份残忍便是他能给予你的唯一温柔。斯雷因·特洛耶特,他的人生不缺乏谎言。他懂得你的赤诚,也尊重你的深情,这份爱意或许还令他诚惶诚恐,而珍视它的唯一途径便是郑重其事地划清界线。说谎易如反掌,更何况轻飘飘的许诺便可以换来帝国的权力,而他却选择了推拒。可见对他而言,你的真情比王权更加贵重。”

“你是想说……他爱着我吗?”

“是的,这也是一种爱。而且你应当珍惜。对于皇族而言,这样不屑作伪的感情格外珍贵。”

“哈。”少女短促地笑了一声,她有些不耐地嘲讽道:

“皇姐,你不懂爱情。”

“当我们爱上某人时,我们想得到的对方的全部。我要的是他全部的真心,而不是次等的温柔。我要的是他的爱情,而不是他的尊敬。他将最珍贵的一切永远留给了你。他愿意将你庇护在羽翼下,许你一个和平的美梦。而他却叫醒睡在他怀中的我,让我面对满目疮痍的帝国。他给予我的爱不过是次等品,这于我而言一文不值。”

“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他们有亲人、朋友、祖国,没有人能以自身的全部爱你,也没有人能爱你自身的全部。”

“所以世界上才有了背叛。”蕾穆丽娜冷冷地笑道:

“于我而言,不是绝对的忠诚,那便是背叛。”

艾瑟怜爱地望着她,她合上书,小心地抚摸着妹妹丝缎般的短发:

“蕾穆,你要懂得,这诸多的身不由己,便是我必定爱你的缘由。”

“你是我的妹妹,我们血脉相连,这是无从斩断的牵绊。我必定会爱你,就像我必定爱自己一样。我可以讲出千万种理由来证明我对你的爱,但唯有这一种坚不可摧——”

艾瑟凝视着妹妹蔚蓝的眼瞳,心满意足地看着其中填满了自己的身影:

“我的爱来自命定的血缘,它将与皇权同在。”

这是一位君主能够许诺的最诚挚的爱意,无论是真是假,都会令听者为之动容。面对妹妹讶异的神情,她笑了笑,打开一只锦盒,里面安放着斯雷因的护身符,在灯下流转着淡淡的银色。

“斯雷因他……”

“他没事。”艾瑟用眼神安抚着妹妹的惊慌:“你的噩梦没有成真。这条项链是他托付伊奈帆先生交给你的,希望能庇佑你一切顺遂,也希望你能放下往事,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蕾穆丽娜愣在那里,任由姐姐为她戴上细细的项链。她的手指温温凉凉,秀丽的脸颊贴着自己的鬓角,若即若离间,她能感受到自己的颤抖与对方的热度。被如此美貌的人脉脉含情地凝视着确实会萌生被珍重厚爱的错觉。她神识微醺,在那双碧绿的眼中漂浮,婴儿般懵懂地蜷缩着。眼波迷醉间她随着水流漾动,潜入一片柔软温暖的心房,她们相连的血脉在其间恒久地跃动,她被她清晰有力地爱着,用血缘,用生命,用灵魂。

夜色轻盈漂浮,灵魂悠悠旋转,似是五光十色的梦境。

她被温柔地拢进臂弯里。

迷乱的世界安定了下来。

 

 

 

-03-

 

蕾穆丽娜接过削去尖刺的蓝色的玫瑰,在皇姐的凝视里将它们插入花瓶,微笑着接受了她的爱意。

逝者不可追回,她如是告诫自己。更何况她得到了新君全部的溺爱与纵容。无边的呵护令她陷入无尽的满足。砂糖般晶莹的爱意甜美而浓稠,她甘愿跌进这张浓情蜜意的网中,无声亦无痛楚。皇姐对她的爱日益浓烈,除去无微不至的体恤,她试着亲自照料妹妹的起居。艾瑟的关怀近乎病态,而她则毫不客气的挥霍着对方的爱意。她享受着仆人的恭谨,餐点的丰盛,器物的精美,她放肆地侵占着新君越来越多的时间与精力,让那双眼瞳填满自己的身影。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奢侈令她体味到真正的幸福,这真是一场穷奢极欲的美梦,甚至比神话中的天堂更加诱惑。

她眩晕着跌进热恋,恨不得与她形影不离。这令她的皇姐受宠若惊,并因此而慷慨得变本加厉。她给予她权力——她们血脉里的尊荣,她们生死相依的证明。她随她参与政事,她陪她批阅文件,她们共享着王座与权杖,比起双生更像是一体两面,似乎只有死亡能将她们分离。

然而蕾穆丽娜并未因此而冲昏头脑,她清楚地知道这是皇姐出于愧疚而做出的补偿。三个月后,这位美丽的君主会与库兰卡恩伯爵成婚,她们的恋情恐怕会受到些微的影响。但是她并不在乎,在爱情的战场上她已然胜利,艾瑟伊拉姆是她的扈从,是她的俘虏,是她攻陷的城池,是无法夺走的战利品。而她作为主人也会温柔地爱她,倾注全部真心。

可惜对于坚强而聪慧的头脑而言,爱情的荣光无法令其心满意足。这位志得意满的征服者踏上了新的旅途。她手中握着权杖,这令她野心勃勃。她翻阅着如山的文件,审视着帝国的版图,她发觉自己被剥夺的不只是温情,还有与生俱来的权势。身为坐拥星球的公主,她的财富不仅是温柔爱她的碧眸小鹿,还有雄壮的军队与广袤的疆土。现在她的皇姐将钥匙交给了她,她决计开启她的宝藏——这份由血统赠与的丰厚遗产。

她走上政坛,渴盼着一展身手。曾被命运夺去的一切,她立誓要全部讨还。然而在贵族臣服的跪拜里,她却惊讶地发觉,她最大的敌人便是她的皇姐。

她被扎兹巴鲁姆伯爵教养长大,很早便领悟了世界的残忍无情——战争或和平并非一厢情愿的美事,身为帝国的当权者,她有义务替人民做出冷酷的决断。她外表柔弱,却有着铁血的秉性。如今这份坚决的意志在君主的溺爱里蓬勃生长,枝蔓虬劲。她手段强硬,一副铁腕做派。她为帝国殚精竭虑,时时审视着自身的责任,并对自我的要求愈加严苛。她在爱情里心思放软,却在王座上端坐笔挺。她衡量着各方势力,用尽计谋调度砝码,力图让帝国权力的天平端得水平。

“对于一位君主而言,爱与美互为宿敌。”

若是能在权谋的较量中得胜,她愿意采取不光彩的手段。这却注定了她的所信与所爱将背道而驰。她珍视她的皇姐,她的皇姐深爱着她,即便感情深厚,她们之间的分歧依旧不可调和。裂痕越来越深,她们尝试着用爱的妥协来达成和解,可是这却令彼此心力交瘁。艾瑟笑容依旧,可是碧色的眼底却藏着酸楚。这酸涩令她心脏揪紧,难以自制地疼痛着。而她却也只能强颜欢笑,自欺欺人般维持着和平的表象。

她们开始从亲密无间变得偶有争吵,随着艾瑟婚期将至,两人都愈加难以克制情绪。她们夜晚同眠,做着离心离德的梦。积压已久的不满和委屈日夜滋长,她们暗自忍耐,却终究还是在一夜全部爆发。

那晚她和皇姐之间爆发了争吵。关于与地球方面的Aldnoah贸易合作她们向来无法达成一致意见。公主提出要削弱帝国方面提供的技术支持的力度,而女王却不同意与地球方面重谈条款。

“这已经是谈判条件的底线了,我们不能提出削弱技术支持,这不但会损害薇瑟的信誉,而且地球方面也定然不会接受。”

“我不认为这逼近了底线。”蕾穆丽娜面对皇姐的反驳神色冷淡:“毕竟帝国拥有联合军队难以企及的强大武力。”

忍气吞声已久,她终于将武力胁迫的筹码堂而皇之的摆上桌面。毫无疑问她准确地踩中了君主的痛脚。两人将诵读的书籍放在枕边,开始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地争辩起来。向来恩爱的姐妹互不退让,各怀怨愤。蕾穆丽娜靠坐在床上,丝质睡裙下的娇躯阵阵发冷。那些冠冕堂皇的论调让她的脸颊因怒气而泛白,她按捺不住打断了对方:

“皇姐,你爱着薇瑟帝国吗,你忠于皇族的血统吗,你以自己的姓氏为荣吗?”

“我深爱着这颗星球上的子民,作为君主我情愿为它献出生命。”

她字句铿锵的诘问令艾瑟的眼中含着薄怒:

“是无尽的鲜血铸就了无价的和平。仅仅为了毫末之利而选择穷兵黩武,是对帝国子民的背叛。地球与火星,维系这两颗星球的生存繁衍需要理解、互助和关爱,这是身为人类必须坚守的尊严。”

她话音一落,蕾穆丽娜便不悦地拧起眉梢,严厉地指责她的不忠:

“这真是天真得令人不忍苛责的宣言。你声称自己深爱这颗星球,然而作为君主,你兑现承诺的唯一方式,便是奉献生命的全部。帝国的荣辱便是你个人的荣辱,子民的欲求便是你个人的欲求。可是在这颗星球因饥饿而垂死之际,你竟用个人尊严支配国家意志。歌颂着爱与和平的你将所谓的尊严强加于民,而漠视民众如何在虚假的意义之外艰难地生存。你的爱真是自私可笑,这是对帝国的背叛,对血统的背叛,对姓氏的背叛。你的爱无异于不忠。”

艾瑟难以置信地望着妹妹,这控诉深深地刺伤了她:

“你的指责中没有对子民的半分怜悯,反而充斥着暴虐的征服欲望。你一心迷醉在膜拜强权的快感里,而漠视了战争留下的满目疮痍。我出访地球,遭遇暗杀,一次次与死亡和伤病擦肩而过,最终倒在了骇人的枪声里。我是如此幸运,得以从死神的拘捕中逃脱。然而又有多少无辜者横尸战场?你闻过炮火轰炸的烟尘吗,听过弹雨尖啸的声音吗,见过血肉模糊的尸首吗,你竟将这样的暴行认作理所当然,如同饮食起居。你的心肠太过冷酷。蕾穆,你真的太令我失望了。”

时间似乎静止了。蕾穆丽娜微张的嘴唇冻住了,她的茫然地望着她的皇姐,“失望。”她鹦鹉学舌般重复着:“你说失望?”

艾瑟愣住了,一阵潮红涌上脸颊,她正要为她的失言而道歉,却见蕾穆丽娜窸窸窣窣地下床,坐在了轮椅上:

“现在的问题无关国事,”她神色冷冷:“你说过对我的爱源于命定的血缘,那么你为什么会失望?”

“既然你的爱是无条件的爱,那么我为什么会令你失望?”

“看来你的爱也不过是有底线的爱。我早就告诫过你,我索求的是全部的真心与感情,否则于我而言便是不忠,便是背叛。”

蕾穆丽娜笑了笑,细细的眉嘲讽地上挑,蓝色的眼珠泛着刀锋的冷光:

“我可以容许我们在政见上的分歧,却不能容忍背叛与谎言。你承诺过会给予我无条件的爱,我最恨那些不能兑现的诺言。”

她的话从齿缝中挤出,嘶嘶作响,令艾瑟伊拉姆瞬间花容失色。

“蕾穆,我只是……”

“我会以自身的全部去爱某个人,也会爱某个人自身的全部。我曾以为这样的爱情理所当然。然而在斯雷因离开后,我终于知晓了世间大多是些残缺的感情。在这些脆弱不堪的劣质品中,我的真心价值连城。我不会再于爱情中委曲求全,因为那些次等的温柔配不上我的赤诚。”

蕾穆丽娜勾着唇角,眼中的不屑近乎偏执:

“你声称对我怀有无条件的爱意,那么我便闭上眼陷进你的蛛网中,心甘情愿。你让我服从于你无微不至的掌控,沉溺于华服美饰的享乐里,我乐意之至。我可以为你而成为帝国鸟笼中的金丝雀,但是爱情的禁锢是双方的地狱,你必须与我置身于同样的地狱里。我对你格外包容,对你令人厌恶的秉性宽大为怀。可是当我对你稍有忤逆,你竟然惊惶地斥责我令你失望。你以为我是你的下仆,你的木偶吗?除非你也是我的扈从,我的玩具。而你竟敢以主人自居,高高在上地施舍着温情,若是我稍有不快,便是不知好歹。”

“我凭什么要对你的施舍感恩戴德?”

“蕾穆,是我口不择言,”艾瑟碧绿的眼瞳张大了,纤细的身躯颤抖着:“我没有这样的意思,是你误解了,我知道斯雷因的事情让你变得过于敏感……”

“我们就此分道扬镳吧。”

蕾穆丽娜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的辩白,宣布爱情无可挽回地迎来终结:

“感情与责任是形形色色的地狱,如果挣脱爱情的桎梏,或许你我会更加自由。鉴于这世间布满地狱,我应怎样看待你这华丽的地狱呢?你睡在肌肤般柔软的床铺上,吃着仆人精心烹调的餐点,歌颂着廉价的尊严与博爱,以可笑的言谈漠视着民间疾苦。你在温室里养成的矫揉造作,从书本上学来的过时美德,老态龙钟腐朽发霉,非但不能令人崇敬,倒是引起我截然相反的反应。*”

她的措辞极尽讽刺之能事:

“老实说,现在的我真想让你尝尝,什么是真正的痛苦。”*

这句可怕的咒诅令她们陷入了压抑的沉默。墙上的挂钟迸出滴答的笑声,提醒着世人这便是生存,这便是不堪忍受、无法逃避的生存。 艾瑟蜷缩在黑暗里,双肩抖动着,似乎是在抽泣。她在妹妹冷漠的目光中抬起头,脸上尽是透明的泪痕:

“我不信,我不信你我的爱情只是泡影。你斥责我以主人之姿向你施舍,那么现在我请求你的垂怜。我对你的爱是新生的幼芽,娇贵稚嫩,未经风雨。这爱尚不完美,这爱也会犯错,它需要时光的砥砺和你我的庇佑才能枝繁叶茂。你可以原谅我吗?”她哽咽着:“你可以原谅不完美的我吗?”

“你说的没错,爱情很娇贵。但它不是植物,而是瓷器——它并非由稚嫩走向成熟,而是由完美沦为残缺。最初的爱是无瑕之爱,完整洁净,情意浓浓。然而随着时光流逝,便会沾染灰土,增长裂痕。任何裂隙的出现都是瓷器破碎的先兆,即便可以弥补,这份爱情也无法光洁如初,它注定残缺。”

“这样的劣等品,配得上我的真心吗?”

“蕾穆……你要抛弃我吗?”

蕾穆丽娜倚在半壁黑暗里,看着泪水从美艳绝伦的脸上滚落,砸在枕边书籍的封面上。她像是这本诗集坚硬的外壳,艾瑟的眼泪与哀求从表皮上艰涩滑过,却无法渗入她内心柔软的深处。她怀着冷冰冰的同情,慢条斯理地开口:

“不会的,皇姐你多虑了。毕竟我们是姐妹,血缘的牵绊不会断绝。只是从今往后,我不会再住进你的鸟笼中了。”

三天后,蕾穆丽娜公主自愿交还了手中所有的权力,不顾女王的阻拦,前往地球治疗双腿的疾病。

半个月后,女王陛下与库兰卡恩亲王成婚。

 

 

 

-04-

 

临行前夕,她的皇姐力劝她留在火星,而蕾穆丽娜却坚决地将她的眼泪与许诺拒之门外。艾瑟低声地祈求着,她们的读过的诗集,她们折过的玫瑰,她们共度的日夜;她牵过她的手,她睡进她的臂弯,她吻过她的眼睫……她细细地讲着往昔的似水柔情,然而在这些甜蜜浓稠的回忆里,蕾穆丽娜却愈发清醒。这份爱情曾完整洁净,却是以她的身心残疾为代价。在这华丽的地狱里,她既无成熟的心智,也无健康的体魄。这样病态的生活令她倍感羞愧,她决心远离罪恶的情感,追寻健全的躯体与独立的灵魂。

她也曾静下心来思忖,究竟为何会与这位新君坠入爱河。或许是源于美貌,源于那星辰般宁静而璀璨的美,双星般的碧眸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她,不动声色却摄人心魄,令她惊叹世间竟有如此完美的造物。在柔软而炽烈的爱情里,艾瑟伊拉姆天真得令人讶异,她圣洁得像天使,无辜得像羔羊,她眼中盛满的深情令人垂涎,令她无法不受蛊惑。

她是现世的维纳斯,是那位诞生于海水与歌谣中,执掌着爱与美的神祗。

“对于一位君主而言,爱与美互为宿敌。”

当狂热的恋情烧成灰烬,爱神的光环被粗暴地扯下,她开始因曾经的痴迷而恼羞成怒。在那些朝夕相处的点滴里,皇姐在物质上溺爱着她,她在精神上纵容着皇姐。她膜拜着她无与伦比的爱与美,这份虔诚令她盲目地谅解了对方心智上的残缺。如今两人决裂,这尊维纳斯的瑕疵被她憎恶的眼睛放大百倍。艾瑟伊拉姆与那不切实际的浪漫气质成了阴魂不散的嘲笑。这嘲笑是活着的,它有温度、有呼吸。它嘲笑着命运的刻毒,竟将天真愚蠢的少女扶上皇位,而让坚强聪慧的她旁观着帝国走向灭亡。她的血统、她的姓氏、她的信仰……这些是她从这颗星球的伤痕中习得的尊严,属于帝国君主的真正尊严。而她的皇姐却在亲手毁掉这一切——

“老实说,现在的我真想让你尝尝,什么是真正的痛苦。”

她冷笑着让这咒诅应验了。她向她的皇姐宣战,磨尖了字句,狠狠扎进那孱弱的精神。艾瑟伊拉姆有罪,她的罪责便是她的纯洁无辜。这纯洁令她萌生憎恨,憎恨这不公的血统、冷酷的姓氏、沉重的信仰。她向这位软弱的君主挑衅,以冷言冷语逼迫她袒露阴暗的秘密。她不相信她是皇权无辜的祭品,仅仅是因被神明选中而被推上王座。她极富耐心地用针尖戳刺着,刺着那张完美的脸颊,立誓要撕下这虚伪的假面。

这恶意无需督促,每当见到那温柔无邪的笑容时她便会情不自禁地冷笑。她们在火星上告别,临行前夕她的冷漠疏远令艾瑟垂泪许久。她在地球上疗养,视频通信时她带刺的言辞令艾瑟笑容黯淡。在这场较量里,她以为自己能轻易取胜,然而却未曾料想敌人有着病态的坚韧。她的敌视曾令艾瑟神伤,但她的皇姐很快便从中发掘了新的乐趣。

是的,这像是乐趣。她的嘲讽和奚落未能伤害敌人分毫,因为对方怪异地迷恋这样的痛楚。她的步步紧逼未能让艾瑟不堪重负、吐露心声,反而让她的神识愈发轻盈、挣脱枷锁。她能清晰地看见,长久以来附在皇姐脊背上的影子,那些形貌模糊的幽灵,就在她刻薄的虐待中逐渐消散。

这场由她发起的战役渐渐令她迷惑,她看不清自己亦读不懂对方。她想起了斯雷因,想起了自己与他成谜的感情。她又陷进了曾经的谜题。她究竟拥有过什么,又失去了什么?那些旧日的所爱再次于她的脑海中喋喋不休、纠缠不清。艾瑟伊拉姆与斯雷因·特洛耶特,星球的君主与帝国的权臣,他们并非如她眼中那样光鲜,他们的人生千疮百孔。他们患着她所不知的疾病,各自挣扎着,忍耐着,疼痛着……

落地钟敲响了,她从冥想中惊醒,额前冷汗细密。她想起了那个黑暗的夜晚,皇姐因她刻薄的诅咒而泪流满面。在那片难堪的寂静里,墙上的挂钟迸出滴答的笑声,嘲笑着世人的生存是何等的扭曲。

扭曲的生存、不堪忍受的生存、无可逃避的生存……这世间布满了地狱,那位维纳斯般美貌的主君并非真正的神明,血肉之躯的她也被困在华丽的地狱里,被冤魂缠身而不得解脱。人生如此艰辛,在这疲惫不堪的跋涉里,在这沦为残缺的旅途里,她是否应该苛求完美无瑕的爱情?

她合上了摊在膝上的书籍,神思恍惚。她记得曾有人在花园里拾起了她落下的诗集,许诺会在每晚读书给她听,直到她安稳入眠。

她曾承诺过她的一切,大大小小全部兑现了。她的事情永远占据她日程的首位,甚至先于国事。而她却因为一句无心之言便判决了她爱情的死刑,这是否太过自私任性,有失公允?

她站起身来,走向复健器材。两年半的治疗令她的双腿基本康复,这依赖于顶尖的医疗与大量的训练。为尽快痊愈她不顾医生的反对,承受着超额的康复训练。每有闲暇,她便投身入阅读中,充盈自己的精神世界。她曾立志要获得健全的躯体与独立的灵魂,她终于在这艰苦的磨砺中临近了自己的理想。

可是为什么她依旧在会精神上陷入迷失之地?为什么她的灵魂会在躯体与心灵的双重丰盈中裂开缝隙?她在索求什么?她想舍弃什么?她的爱、她的恨、她的不可原谅……

究竟什么才是不可原谅?

她脚下不稳,从康复器材上重重摔下。

 

 

 

-05-

 

她看见了碧绿的浅滩,一段浪漫神话的母体。海风语调缠绵,递来万物荣枯的消息。她凝望着流动的云,神情雀跃,如同雏鸟。

一只手突然从身后覆住她的双眼,像是阳光下的树叶,轻盈而柔软。她转过身,嘴唇擦过纤细的手指,白裙的少女向她微笑着,赤裸的足踝陷入金色的细沙里,恍若诞于海水与歌谣中的维纳斯,那位爱与美的神祗。

她闭上了蔚蓝的双眼……

 

她从昏迷中醒来,伴着轻微的头痛。病房里触目惊心的白色尖叫着俯冲而来,冲刷着她朦胧的神识。蕾穆丽娜挣扎着从床上坐起,在细软的夜色里,浓烈的消毒水味道与清纯的百合花香温柔地簇拥着她,还有那熟识的名贵香气,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脸颊,拂过她沉重的眼睑。

她蓦地睁大了蔚蓝的眼,她的皇姐,那尊诞生于海水与歌谣中的维纳斯静静地端坐在夜色里,眼眸如同碧绿的双星,含着带泪的柔情,默默地流泻着清辉。

见她醒转,艾瑟的沉静的眼中划过一丝火光。她细白的手指捧起了水杯,送至妹妹干裂的唇边。然而在两年半的光阴里,妹妹对她的抗拒几乎成为本能。蕾穆丽娜下意识地推开她的手,透明的液体在倾斜的杯中划出流动的椭圆,颤抖着泼洒而下,淋湿了那颗雀跃的心。

“皇姐……你怎么来了?”

“为促进两星交好,我前来地球访问。一周前我曾对你说过。”她勉强地露出微笑:

“我以为……两年半未见……你会期待我们的相会。”

她柔软的试探令蕾穆丽娜莫名地愧疚,她尴尬地避开目光,低声地辩白着:“我只是……”

“只是……”

蕾穆丽娜顿住了,一向伶牙俐齿的她张口结舌。她像是从未思归的游子,在母亲含泪的祈求里难堪地沉默着。皇姐的问候、皇姐的叮咛、皇姐的爱语……这些卑微的柔情穿耳而过,她满不在乎,卸下了沉重的爱意,如断线的风筝般在自在高飞。然而此时此刻,她对云间浪游感到疲惫,她想起了曾被她挣断的束缚。绵密的情愫是柔韧的丝线,能牵紧她的手,带她重返故乡。她以为她憎恶它,鄙夷它的残缺,唾弃它的虚伪。可是在体察世情冷暖的如今,她在它的声声呼唤中渐渐动摇,年轻的游子开始踌躇不前,想要踏上归家的路途。

“蕾穆,”艾瑟微弱地笑着,“我很软弱,比你想象中更软弱。”

苍白的月色如淡淡的海流,落在她孤寂的眼瞳里。她淋着微光,淋着思念,淋着无数形单影只的昼夜,爱意在她的眼中绝望地漂游。她像是透明的影子,落下了透明的泪滴。在这无色的水光里,浓烈的情愫散成千百种颜色。这令她想起了那个梦境般五光十色的夜晚,她曾为她戴上细细的银链,承诺给予她皇权般无上的爱意。

那是个失重的奇妙夜晚,在她深情的眼波里,夜色在漂浮,诗歌在漂浮,爱语在漂浮。而在如今这沉重的夜里,月光破碎了,花香破碎了,泪水破碎了。世界鸽白的墙体破碎脱落,裸露出一片斑驳凄艳的血痕,一声哀伤落寞的叹息:

“蕾穆,我很软弱,比你想象中更软弱。”

她的偏执,她的憎恶,她的怨愤……在这句示弱里化成苦水,掺进晶莹的眼泪中,流入她的灵魂。

曾经她屈从于她的美貌,如今她迷恋她的软弱。

她曾以为艾瑟是高傲的君主,赐予她的爱意形同施舍。而如今她终于明白,皇姐才是求她垂怜的奴仆。艾瑟依恋着她的体温,渴求着她的拥抱,像是玻璃器皿般透明脆弱。这位君主以绝对的溺爱与纵容向她示弱,这示弱令她格外动容,这示弱令她倍感心酸,因为曾几何时她也是如此卑微地祈求着一点爱意,像是冻僵的流浪者祈求着温暖的庇佑。她向倾慕已久的伯爵小心示好,捧出了她的血统,她的姓氏,她的自由。可是这真挚的深情却被不咸不淡地推拒,他的冷漠与不忠令她心如刀绞。然而这软弱却不能宣之于口,她的自尊勒令她只得暗自神伤。她与她陷入了相同的悲剧,这悲剧如同咒诅,她们拥有帝国权杖与王座,但是在爱情面前却敏感而自卑,催逼着她们疯狂地为爱人倾其所有。

这种倾其所有的软弱,令她的皇姐含着泪光,在她的漠然里缴械投降。

她终于理解了她们的软弱。

或许她不仅理解了这相似的软弱,而是她早已理解了皇姐的全部。她曾在月球上披着她的容貌生活,模仿着她露出的一颦一笑,研习着她接受的严苛教养,执掌着她坐拥的贫瘠帝国。那时她便体味到了艾瑟伊拉姆活在怎样无声的真空里,因为她正与她置身于同一座华丽的地狱中。她们共享着相似的欢喜、相似的悲伤;忍耐着相似的疲惫、相似的委屈……那些各自咽下的苦痛早已将她们的命运缠结成网,在同样的孤寂与泪水中,她们必定相遇,终将交融。

在冰冷的宇宙中,她们靠得那样近,起源连着起源。在最深的黑暗处,在两人故事的开端,血统与姓氏早已埋下精妙的伏笔。只有她才能理解她的孤独,只有她会爱上她的软弱。这牵绊早已注定,这爱情无需言说。

墙上的挂钟再次迸出嘀嗒的笑声,嘲讽着疲惫不堪的生存,孤寂难耐的生存,荒唐可笑的生存。七百多个日夜的复仇只是一场荒唐的闹剧。她用刀刺着敌人的假面,逼她放下自尊袒露心声。然而当完美的笑容褪去,脆弱的泪水淌下,她却也因疼痛而扭曲了脸颊。艾瑟的败北成了她的败北。这场双输的战役终于告停了。

不想再见到她流泪了。

蕾穆丽娜在苍白的月色里探过身,以从未有过的细心轻轻拭去皇姐腮边的泪痕:

“别再流泪了。”她喃喃低诉:

“我也并非你想像中那般坚强。”

她将皇姐温柔地拢进臂弯。

寒冷的世界温暖了起来。

 

 

 

-06-

 

这位现世的维纳斯双脚陷入泥潭,却仍旧举目向天,仿佛在祈求着上天派来一位睿智的君主,亲自教导她如何为信徒布施真正的爱与美。

可惜对于一位君主而言,爱与美互为宿敌。

 

 

 

“很高兴得知您与女王陛下和好如初的消息。”库兰卡恩亲王将目光从油画上移开:

“似乎您十分钟情于这幅《维纳斯的诞生》,甚至收藏了一幅仿作。不过您究竟是欣赏这幅油画高超的绘画技艺,还是痴迷于这位美艳绝伦的维纳斯呢?”

“赞叹画技的高超与迷恋爱神的美艳,并不是彼此矛盾的选项。正是神妙的笔法赋予了维纳斯摄人心魄的美。”

蕾穆丽娜平静地审视着亲王唇角的弧度,多一分则虚伪,少一分则冷淡,这恰到好处的真诚令她也露出了拿捏得当的微笑:

“您对此意下如何呢?”

“恕我直言,我认为这位画家空有卓越的技巧,却并未赋予人物以神髓。”他状似恭谨地停顿下来,等待公主向他提问:

“那依你而言,这位爱神欠缺怎样的神髓呢?”

“她缺乏自相矛盾的气质。”

库兰卡恩的眼神意味深长:

“哪怕是神明,也无力将爱与美恒久地融为一体。爱与美是命定的宿敌。”

蕾穆丽娜不动声色地抬了下眼睫,这句闲谈里满是借古讽今的意味,她听得明明白白,却并不打算理睬:

“我倒是有着与你截然不同的看法。在我的观念里,用凡人残缺的逻辑去解读完美的神明是不自量力的举措。更何况对于维纳斯而言,她仅仅栖居于浪漫的传说里,她无需面临属于人类的道德困境。”

“是啊,”亲王若有所思地叹息着:“只可惜作为人类,却要时时面临爱与美的抉择,尤其是对于君主而言,这是无解的困境。那些光鲜亮丽的生活往往意味着君主的穷奢极欲、刻薄寡恩。那些丑陋阴暗的权谋反而象征着君主对子民的厚爱与恩泽。爱或是美,他只能从矛盾的两者之中挑选其一。”

她的反驳被轻巧的回击了,这回击将她重新引向了某个难以规避的话题。她无意再与对方周旋,因此如他所愿抛出一句:

“你的意思是?”

“作为帝国君主仅存的血亲,请您向您的皇姐进谏,请求她果断地对地球采取武力胁迫。毕竟她是贫瘠星球上的君主,而非浪漫传说中的神祗。”

蕾穆丽娜与金发的亲王彼此对视着,这是场不动声色的较量,她拷问着他的诚意,他试探着她的觉悟,目光胶着间,竟然谁也无法移开视线。

“我很感谢你曾在政坛上对我的扶持,在我孤单无助时成为我可靠的盟友。”

她凝视着他碧绿的眼睛,如猎手般敏锐地捕捉着他的神情:

“不过我早已交回了权杖,退下了王座。毕竟帝国仅仅需要一位君主,一位至高无上的君主。如今的我已然从权力的围场中脱身,安心地躲进皇姐的光辉里,尽职地做她的臣子与血亲。”

库兰卡恩在她充满敌意的目光里无懈可击的微笑着:

“我曾冒昧地猜测过您与陛下决裂的理由,最终认定是因为厌倦了这座华丽的天堂的缘故,所以决定砥砺身心,让健全的躯体与独立的灵魂成为您的羽翼,助您振翅高飞。”

他的话语中流露着极轻的讽刺意味,虽然称女王的关爱为天堂,却像是嘲弄着她的束缚是地狱。然而他对言辞的处置格外老辣,令公主抓不住任何把柄。

“为了您的成长,我也尽了一些绵薄之力。您在地球上心无旁骛地锤炼自己的体魄与才智,而我则劝阻陛下将想要您关回笼中强烈意愿。如今您的身心已在这七百多个日夜里被锻造得固若金汤,这完美的蜕变令我深感欣慰。然而您却忽视了这正是您重新取回寄存在陛下手中权力的绝佳契机。若想真正拥有健全的躯体与独立的灵魂,这是您必须踏出的最后一步。”

我始终是您的盟友——库兰卡恩亲王如是陈述着。蕾穆丽娜的眼神微不可察地漾动了一下,却也并未在他的目光里败下阵来:

“身心完整与执掌权力似乎没有必然联系。”

“可是您的身心完整正受到权力的威胁。”

库兰卡恩娴熟地掌控着话语的节奏,适时地点明了对手的破绽:

“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强健便让您觉得满足了吗?是否有某种不适感在这七百多个日夜接近尾声的时刻缠绕着您,动荡而迷茫,像是灵魂在躯体与心灵的双重丰盈中裂开缝隙?”

“这种感觉是什么呢?它是在居于异乡的您对故土的思念、对爱意的渴求吗?”

他不疾不徐地抛出疑问,字字句句砸进了公主的灵魂。透过她毫不避让的凝视,他清楚地体察到蕾穆丽娜的心底正暗潮汹涌。

“全都不是。这种随时光而滋长的情愫既原始又复杂。这种空虚却动荡的感觉,便是所谓的不安。”

蕾穆丽娜的心脏长久地停顿着,随即便愈加猛烈地跳动起来。它隆隆地擂着她的胸膛,有力地应和着这话语中难以捉摸的部分。她陷入了短暂的晕眩,却依旧姿态冷静。

“你在质疑我与皇姐的血脉亲情。”

库兰卡恩对她处变不惊的神色格外满意,唇角的笑容中因此而多了几分真心:

“这并非质疑或诋毁。事实上我认为您的不安无可厚非。因为对您而言,您所熟知的陛下是在月面上效仿的那位虚像中的皇女。您眼中的她活在旁人的讲述里,活在平面的影像里,纯真美好,温柔无邪。您并不了解她真正的模样。”

“然而当您与陛下生活在一起之后,您便会发觉她并非完美无瑕。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言行举止像水下的礁石,随浪潮翻涌而暴露出来。这位令人陌生的、甚至令人惧怕的维纳斯,她的爱意令人陶醉,却也令人不安。这不安蛰伏已久,是命运埋下的精妙伏笔,只等有朝一日揭开全部谜底。”

“您认为陛下为什么会如此狂热地爱着您?”

他的诘问渐渐变得咄咄逼人,如同探出头颅的毒蛇,慢慢伸出雪亮的獠牙。

“我无需对她爱我的缘由寻根究底。”这毒液令她后退半步,像是惧怕被咬断喉咙:

“皇姐曾经向我许诺,她对我的爱来自命定的血缘,这爱意将与皇权同在。”

猎物终于掉进了他精心布置的陷阱。库兰卡恩十指交叉,露出了得胜的笑容。

“如果您知晓您的皇姐曾犯下弑亲的罪孽,恐怕便不会再信赖陛下承诺过的爱意。”

蕾穆丽娜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这酷烈的冲击令世界瞬间扭曲了,一切的根基都断裂了,她的爱她的恨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她难以置信地询问着:

“你说皇姐她……曾经弑亲……”

“为了让地火双方停战,她急需皇位来赐予她至高无上的权力。因此她终结了她祖父的生命。尽管在她十几年的人生里,这位老人给予了她无私的爱与庇佑。”

“现在您得知陛下爱您的缘由了吗?”

寒意从脚下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全身的血液。蕾穆丽娜在这可怖的爱情里全身打颤。糖浆般的浓情蜜意在凝固后碎裂,层层剥离后露出了黑暗的孔洞,像是被虫蛀的牙齿。她咬紧蛀牙的缺口,钻心的疼痛牵扯着全身的神经,这方狭窄阴森的缺口连着无尽的深渊。她站在悬崖边缘,头晕目眩,踉跄着一头栽下。

她在黑暗中坠落,神识却愈发清醒。那些不安终于有了归属、有了姓名。艾瑟伊拉姆疯狂地迷恋着她,一半是出于寂寞,一半是出于愧疚:她失去了祖父与旧友,妹妹是她仅存的血亲。她谋害了祖父与旧友,妹妹是罪行的受害者。她给予她无微不至的关怀,这关怀无异于忏悔。她的爱建立在累累恶行上,建立在寝食难安的愧疚上,建立在对血统与姓氏的背叛上。蕾穆丽娜的存在是她仅存的依靠,也是她罪行的证明。她与她相似的血统时刻提醒着她那桩弑君的阴谋,她踩着亲人的尸骨登基。所以她给予妹妹无尽的溺爱与纵容,因为妹妹令她既爱又怕,逼迫她不得不将一切拱手献上,如同向神明献上祭品,以求片刻安稳。

这尊脏污的维纳斯被困在了华丽的地狱里,冤魂缠身不得解脱。她将妹妹一道拽进这间地狱,陪她赎罪,陪她受刑。

墙上的挂钟笑了起来,它如千百个日夜那般迸出滴答的笑声,这残破不堪的生存,这无可救药的生存……它们肮脏的褶皱下藏着这场爱情荒唐可笑的谜底,这谜底让至今所有的断裂的线索都联结了起来,困扰她的一切如今都得以解答。

她每晚为她朗读诗歌,与她共枕而眠,是因为惧怕噩梦的追捕与折磨。她替她戴上项链,劝她重新开始,那梦幻般的神色是自我催眠。她让她原谅斯雷因,原谅世人的身不由己,这是在为自己的罪责可耻地辩护。她的爱意令她受宠若惊,因为这于她而言形同宽恕。她的憎恨也令她感到快乐,因为那怒火、那冷遇、那斥责令她感到解脱……

爱情的表皮被撕下了,这些病态的举止有着病态的根源。这个虚伪的骗子利用着她治疗着心里的顽疾。她用甜言蜜语蛊惑着她自愿住进她的囚笼,一旦这只笼中鸟令她失望……

失望……

她突然想起了那次争吵,皇姐的一句失望令她怒不可遏。她以为是她太过敏感而误解了她的无心之言,如今她明白了是自己敏锐的直觉拉响的警报——

她对她失望,因为她妨害了那可笑的和平。她的祖父也曾令她失望,于是她出于对和平的捍卫,残忍地杀害了血亲。

 “我对你的爱来自命定的血缘……”

原来这就她那可笑的爱情,多么廉价与自私,简直令人血冷。在她圣洁的理想前,血统与亲情的牵绊一文不值。如果不是她交还了权力,或许她也早已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

“蕾穆,我很软弱,”在苍白的月色里,艾瑟曾虚弱地微笑着,落下了泪水:“比你想象中更软弱。”

这是鳄鱼的眼泪……

她曾以为她理解她的软弱,这软弱源于孤单寂寞催生的敏感自卑,这软弱逼迫着她疯狂地为爱人倾其所有。她真是大错特错。艾瑟的软弱是她不堪忍受罪恶的重负与良心的折磨,因而在无数饱受煎熬的日夜里必须将她锁死在身边,才能在这华丽的地狱里解脱片刻。

这位帝国的公主被囚禁在黄金的鸟笼里,她的主人对她有着偏执的迷恋,她要在她的身上实现所有的幻想。被关爱的幻想,被依赖的幻想,被原谅的幻想……可怜的鸟儿以为她被深深地爱着——因为命定的血缘与独特的灵魂。孰不知她在主人的眼中面目模糊,仅仅是个大小合适的玩具。艾瑟为她的玩具贴上了千百张面孔,一旦玩具将她强加的幻想从身上推下,她便因恼怒而倍感失望。如果玩具触犯了她的禁忌,她便会冷酷地将她砸碎,就像她对待旧友与祖父一样。

蕾穆丽娜的牙齿因愤怒而微微打颤。

原来她真的是个替代品,她捧出了价值连城的真心,却再次沦为了替代品。

如果她是她唯一的鸟儿,即便成了替代品,也并非罪无可恕。但是她真的是她的唯一吗?

她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库兰卡恩。在她怨毒的目光里,女王英俊的夫婿泰然自若地勾了下唇角。

“没错,正如您所想,”她所有的心思都逃不过他锐利的目光:“我也是女王陛下的一只笼中鸟。”

蕾穆丽娜竟然微笑了。

“那么,我的姐夫。”这笑容里的恨意令人胆寒:“不如与我开诚布公地谈谈你的来意吧。你讽刺着维纳斯的可笑,让我向皇姐进谏,揭露她弑亲的罪过,戳穿她欺骗我的事实。你究竟想让我做什么呢?”

“虽然这样有些失礼,不过在我阐明意图之前,您能否先仔细思考片刻。您究竟爱着什么?您需要怎样的恋人?”

他细细地打量着蕾穆丽娜的眉眼,微笑着递出一句:

“有一位忠实可靠,身份高贵的伴侣一直默默地等待着您的垂青。它需要您的指引,您需要他的庇佑,最重要的是,对它的忠诚就是对自己的忠诚,您的血统、您的姓氏决定了你们绝对不会彼此背叛。”

他的话令蕾穆丽娜神色一凛,如醍醐灌顶。

“它是维纳斯的情人,有着与战神马尔斯同样的名讳。它便是那颗红色的星球,那座以您的姓氏命名的帝国——”

“那座属于皇族的薇瑟帝国。”

冻结的血液在这魔咒般的名字中瞬间破冰了,蕾穆泛白的脸颊涌上了阵阵潮红。没错,这是个圆满的回答,这是她所祈求的一切。它将对她绝对呵护,她将对它绝对掌控。若她绝对忠诚,它便不会背叛……

她终于在破碎满地的爱恨中醒转了,只消刹那便已然脱胎换骨。她需要的不是爱情。她需要的是被爱的感觉、是挥霍的感觉,是一场穷奢极欲的梦,所以才会在维纳斯柔情的蛊惑里沉沦。归根结蒂,她渴求的是掌控一切的快感,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这对权力的强烈欲望源自她的姓氏、她的血统。

她才是这颗星球完美的主宰,她才是真正的战神之女。

“相信这两年半的休养能让您精神饱满地踏上征途。”库兰卡恩微微欠身:“这颗星球与它的子民都期盼着您的恩泽与厚爱。”

蕾穆丽娜的脸上盛着温柔的笑意,那双苍穹般的眼瞳熊熊燃烧着,这炽热的神情令笑意融进了铁血的味道:

“那么我的皇姐呢,你是让我与那位执掌爱与美的维纳斯为敌吗?”

“您刚刚说过,帝国仅仅需要一位君主,一位至高无上的君主。”

“是吗?”她对他不甚恭敬的暗示报以一笑:“那么作为皇姐的丈夫,以忠诚而著称的大贵族,为什么你会选择向她的敌人倒戈呢?”

“她有着维纳斯的神韵,然而这蛊惑却无法令我动容,因为她的美艳中缺乏灵魂。企图执掌爱与美的野心凸显了她的无可救药的天真。这可怕的天真会将我真正倾心的爱人引向毁灭一途。”

他与她闪着火光的眼瞳再次相遇了,然而这碰撞并未让彼此的目光爆裂燃烧,却是陷入了沼泽般的泥泞里:

“与您一样,我也深深地爱着这颗与战神同名的星球。”

经过了形形色色机锋暗藏的试探,这突如其来的坦诚令人难以信服。她需要更多的佐证:

“所以你宣誓效忠的君主并非皇姐,而是帝国的疆土?”

“如您所言。”

蕾穆丽娜点点头,唇边若有所思的笑容看不出她是否表示赞同:

“我无意质疑你的胸襟与忠诚,只是你的投奔令我想起你我之间或许有一笔旧账尚未清算。”

“在我与皇姐共同执掌帝国时,我们因政见不合而嫌隙渐生。然而在我根基未稳的情况下,你便在暗中与我结盟,替我拉拢群臣。你的支持使我毫无顾忌地触犯了女王的底线,最终二人决裂。”

她的目光像是薄刃,在亲王的笑容上细细割下:

“你对我的扶持是否是场精心策划的阴谋?你助长了我的气焰,再利用我的年轻气盛和皇姐的决不妥协导演了姐妹分道扬镳的闹剧。即便我不愿前往地球,你也定会费尽唇舌劝说皇姐将我送去治疗。于是你便得以留在薇瑟,接手我的权力——以上只是猜测,但这猜测似乎合情合理,”她卸下了虚虚实实的伪装,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他:

“或许皇姐真的犯下了弑亲的罪行,因为当这个答案被带入我遇到的谜题中时,一切都得以云开雾散。不过这罪行毫无佐证,除了你的一面之词。更何况你的所作所为疑窦重重,若是想与我结盟,你必须给我信任你的理由。”

“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吗?是你设计让我们姐妹分离吗?当我们和好如初时,便又抛出个令我心碎的答案?”

“是你在操控着我的爱恨吗?”

库兰卡恩面不改色地回望着,略带玩味地回答她咄咄逼人的质问:

“您的推论还缺一环,那便是女王陛下的此次出访是由我提议的,并且特意安排了时间让陛下前去探望您。也就是说,是我让你们彼此接触,和好如初。”他的声音里透着狡黠:“这被您遗漏的部分证明了我的设计是出于善意,希望这能够让我罪减一等。”

“你应该知道,我最恨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蕾穆丽娜冷冷地笑着:“给我一个从轻处罚的理由。”

“我的理由已经陈述过了,这不过是为了您的成长而尽的绵薄之力。在这个剧本里,您离开囚笼,接受磨砺,等身心健全,再让陛下借出访之机与您接触,唤起您的思乡之情,让您重返薇瑟。在最后的最后,我讲出陛下弑君的事实,让您从爱情中醒悟,走向执掌皇权之路。”他将计划和盘托出:“相信您应该知晓了,您和陛下的情感注定会走向毁灭。而我不过是让这个乏味的故事强行落下句点。你们的相爱将伴随着无休止的争吵与无休止的妥协。这毫无意义的感情将会消耗掉您仅此一次的人生,也消耗着帝国子民的人生。而我的动机也无比纯粹,它便是让您挣脱虚假的温情,担起肩上的责任。归根结蒂,这是为了薇瑟帝国的强盛。”

他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坦诚:

“现在您相信我的忠诚了吗?”

“我不相信骑士的忠诚。”蕾穆丽娜满意地笑了,似乎这答案在她意料之内:“但你的举动证实了你确实可以成为我的盟友。”

库兰卡恩身体微微前倾,抛出他最后的疑问,他通过了公主的考验,现在轮到他来质询她的觉悟:

“您的皇姐为了登上皇位而采取了不光彩的手段。在爱与美的难题中她做出了令人满意的抉择,这也是我曾效忠于她的理由。不过曾因血脉亲情而迷恋着女王陛下的您,是否真的有勇气斩断你们共同的起源呢?”

“真正有着与我相同起源的是那颗红色的星球。而艾瑟伊拉姆,只是一名可耻的背叛者。”

蕾穆丽娜灿烂地笑着,容光迫人,宛若新生。

“这座与我姓氏相同的帝国才是我真正的伴侣,我将与它携手走向强盛与富足。而那位众叛亲离的维纳斯,只是旧时代的顽疾与桎梏。”

“那么您现在需要的是——”

“我迷恋着碧色的眼瞳,斯雷因或是皇姐眼瞳的颜色,对我而言有着难以抗拒的魔力。”她观赏着墙上的油画。画中的维纳斯面容状似忧愁,白皙的躯体与碧绿的海水交相辉映:

“然而最令我魂牵梦萦的还是地球上碧蓝的海洋。” 她不慌不忙地说道:“如果在重返故土之前能见到朝思暮想的海洋,那么即便我失去了那对祖母绿般的眼睛,也能够如同损失了赝品般一笑了之吧。”

眼瞳碧绿的库兰卡恩挑了下眉梢,他心领神会地应答道:“如您所愿,在女王陛下出访的行程中将会加上一项陪您一同看海。”

“在此之后,战神马尔斯将回归暗红的母星,而诞生于海洋中的维纳斯将永远地沉眠于一片碧蓝中。”

 

 

 

-00-

 

她看见了碧绿的浅滩,一段浪漫神话的母体。海风语调缠绵,递来万物荣枯的消息。她凝望着流动的云,神情雀跃,如同雏鸟。

一只手突然从身后覆住她的双眼,像是阳光下的树叶,轻盈而柔软。她转过身,嘴唇擦过纤细的手指,眼中白裙的少女微笑着,赤裸的足踝陷入金色的细沙里,恍若诞于海水与歌谣中的维纳斯,那位爱与美的神祗。

“喜欢吗?”艾瑟的眼瞳是一汪碧色:“这便是令你朝思暮想的海洋。”

蕾穆丽娜笑了笑,替姐姐抚了抚吹散的额发,将手指放进她细腻的掌心。

“喜欢。”她的瞳色是苍穹的蔚蓝,深深地凝视着碧海般的眼眸,投进自己的一痕倒影:“很喜欢。”

她唇齿轻碰,爱语般的字句令艾瑟的手指紧了紧,片刻后笑得甜蜜:

“明年夏季我们还会来的。”她献上许诺:“只要你喜欢,我会来陪你。”

蕾穆丽娜安静地附和。她抽出手,抚上皇姐的脸颊,沿着眉眼的轮廓和娇嫩的肌肤一寸寸地摩挲着,像是对一尊珍爱的雕塑低声地自言自语:

“明年夏季,我会陪你。”

“但是在此之前,你必须回答我的问题。”

她温柔地拆开了恋人的发髻,逆着日光一步步后退,站在澄澈的海水里:

“皇姐,你爱我吗?”她的声音甜美而诱惑:“你爱上的是我独一无二的灵魂吗?”

散落的金发像是金色的火焰,在风中猎猎燃烧着,明亮得近乎熔化的金属。这片浓稠的金色流动在炽热的阳光里,令人无端地想起盛放后坠落的烟火。在这隐喻着毁灭的光辉里,维纳斯如玫瑰般娇艳的脸颊上露出了纯洁的笑容,她深情地凝视着她的笼中鸟,以蜜糖般的甜腻口吻诉说着可笑的谎言,一如既往:

“蕾穆,我当然……”

砰。

海鸟在枪声的恐吓中惊诧地振翅,雪白的羽翼掠过雪白的流云。海潮在刺鼻的硝烟中平静地浮沉,雪白的泡沫卷来雪白的细沙。在这片象征着纯洁与宁静的白色里,爱神白色的裙摆如蝴蝶,因折翼而悠悠跌落,沉重而轻柔,像是凡人死去,像是神祗降临。

新神降临了,在淹没了雪白肌肤的酷烈鲜红中,一位铁血女皇于旧爱的死亡中诞生。碧蓝的海天如同地球之眼,在它缄默的凝视下,她踏着亲人的尸骨登基,承诺在明年的夏季里,以战神之姿再次造访这片疆土。

而那位尊贵的维纳斯,爱与美的神祗,诞生于神话的海洋中,死在了现世的海洋里。

 

 

 

Fin

 

 

 

>>> 

『引用』:

文章引用的部分全部来自《巴黎的忧郁》。引用部分如下:

*鉴于这世间布满地狱,我应怎样看待你这华丽的地狱呢?

*你睡在肌肤般柔软的床铺上,吃着仆人精心烹调的餐点。(有改动)

*从书本上学来的过时美德,非但不能令人崇敬,倒是引起我截然相反的反应。

*老实说,现在的我真想让你尝尝,什么是真正的痛苦。

*墙上的挂钟迸出滴答的笑声……这就是生存……(有改动)

 

 

 >>> 

『一些废话(艾瑟粉止步)』:

本文的写作目的简单粗暴,就是报社,因此干脆利落地选择了百合组,直接弄死了女王陛下。事实上本文到蕾穆与艾瑟和好的部分就结束的话,(若不考虑伏笔)也勉强可以看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因此考虑过要弄个表结局和里结局。然而写到最后我对艾瑟的死亡很满意,于是就只留里结局。

写到蕾穆和库兰对峙的部分我奇妙地开启了新的世界线,两人的对手戏写得我欲罢不能。至于在本文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会怎样发展,谁知道呢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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